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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旗袍的姨妈 七(9)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程


我的眼珠一动不动地远远望着舅舅。我觉得仿佛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那个在灯光下微笑着的人是谁?那个在二姐无礼反击下萎缩成一团的人是谁?那个巍峨高大面容慈祥的男人哪里去了?那个挎着照相机笑声爽朗的长者哪里去了?它们曾经存在过,它们曾经依附于某具躯体,但是现在消失了,无影无踪了。一幢高耸入云的建筑物在我的眼前轰然倒下。

我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老式派克钢笔。我朝那个微笑着的人走去。我将那支作为生日礼物领受的旧笔放在舅舅的面前,舅舅仿佛不忍目睹似的转过头去,目光朝向了天花板。然后我在众目睽睽下走出了屋子,来到院中那棵无花果树下,终于克制不住心底奔涌的情感,失声痛哭起来。

浩瀚的夜空中,无数被泪水模糊了的星星在急速陨落。在我的记忆中,从未这么伤心地痛哭过,哪怕是遭受辱骂和鞭打。我似乎要将郁结胸中的所有委屈、耻辱、愧疚、悲痛一古脑儿全部倾倒出来。

我预感到这是一次划时代的号啕大哭。

这时,我听见屋里传来舅舅的声音:“是应该让骆驼好好哭一哭,那样他会好受些的。”

平心而论,依我日后的记忆,班主任老太太在毕业分配的当口从未正面与我有过什么交锋。每次遇到我,老太太只是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看她的学生。更多的时候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但正是这种欲擒故纵式的宽容,让我精神上感到巨大压力,我常常能够觉出自己与老太太之间一场真正的较量已经来临。

有一天,我跟在几个女同学的后面,孤零零地一个人回家。远远的,我始终与七嘴八舌边说边走的女同学保持了一段距离。快到小街时,前面只剩下一个人了。我这才意识到,这个人是我的邻居樱桃。

樱桃放慢脚步与其他女同学道别,这导致我原先与之保持的距离遭到了破坏,再走几十米,我们差不多肩并肩走一块儿了。

“你没写决心书啊?”樱桃笑嘻嘻地问默默前行的我。

我一惊。抬头看了一眼樱桃。我觉得面前的樱桃变化很大,变得我几乎不认识了。此时此刻的樱桃并不像从前那个痴癫的樱桃,此时此刻的樱桃微笑起来似乎特别文雅,像凉爽的井水,慰藉一颗烦躁的心灵。使我在那一刻对樱桃产生好感的很重要的一点,是她知道我没写决心书。也就是说,我被隔绝在漩涡中心之外的时候,还是有人注意到了我的寂寞。

傍晚时分的夏日已如一只熄灭的火炉,散发出的一股股热气也不像正午时分那么火燎燎地烤人。拥有两条颀长修腿的樱桃,身穿短袖汗衫和一条白色短裤,露出黑黝黝的皮肤,走在夕阳下,显得青春而健康。在我印象里,樱桃每次夺得全校女子长跑冠军时,都穿蓝色运动衫和白色短裤,她的一根小辫随着她起伏的身影晃动在长长的跑道上。

樱桃那天的装束肯定刺激了我的灵感。在我突发奇想结结巴巴红着脸邀请樱桃去看电影时,我没想到,毫无思想准备的樱桃竟然满口答应。

这天晚上,内心骚动的我穿过凉风习习的林阴道,在隐蔽地潜入电影院之前,脑际交织着一些复杂的念头。曾经指挥人推倒我家小院的是樱桃的父亲,那个将我从藏身处拖拽出来、将二姐揪上批斗台的是樱桃的母亲,他们是我们家族谁提起来都切齿愤恨的仇人,于今我竟会与他们的女儿去约会,建立一种秘不可宣的暧昧关系,这使我感到生活中的很多事都不可预料,不可思议。我的内心被荒疏已久的情感欲望一阵阵撞击鼓荡的同时,也不断掠过一丝丝的恐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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