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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尖掐尖 2(1)

磨尖掐尖 作者:罗伟章


上课铃快响了,教师们陆陆续续地到来。

费远钟准备去找郑胜出来谈一谈,但政治老师已拿着课本进了七班教室。名义上是晚自习课,其实都是划分给教师的,教师们进去辅导的时候,决不容许别人侵入,学生也不许复习其他科目。那是老师们的自留地。谁也不高兴在自家的田地里种上别人的庄稼。平时考试,老师之间也要计算出谁比谁班上的平均分高出了零点几,高考场上更是比得精确,要比到小数点后面好多位。那是荣誉,也是金钱,因为学生的分数是与教师的奖金挂钩的。每个教师都把自己的科目渲染得像真理一样重要,数学老师对学生说:“考入名校靠的啥?就靠数学!”英语老师说:“英语学不好,别说考入一流大学是妄想,将来职称也评不上去!”反正每个老师都有每个老师的说词。

只要冉校长和张成林不在,没有辅导课的老师有时会东拉西扯地说些闲话,从布什说到布莱尔,从萨达姆说到本·拉登,但当教师的人,心里面总绷着一根弦,这根弦不要别人去绷,自己就知道把螺丝拧紧,闲话说不上几分钟,就归入正题,谈论教育和学生。对当下的教育和高考制度,办公室里分成两派意见,一派以语文教师莫凡宗为代表,在他看来,照现在这个搞法,最多二十年,甚至不需二十年,整个中国就会消灭最后一个创新的头脑。另一派以朱敬阳为代表,朱敬阳是年级组长,花白的头发根根直立,莫凡宗经常嘲笑他,说他的头发长得像鲁迅,可惜没有鲁迅的骨头,四平八稳得即使把他放到一个尖顶上去,他也不会掉下来。在莫凡宗眼里,朱敬阳根本就没有自己的观点。他以主流的观点为观点。朱敬阳则认为莫凡宗完全是胡扯,这么大一个中国,不通过高考,还能以什么更加公正的方式擢选人才?莫凡宗说,以前的科举制度也是这么干的。朱敬阳不以为然:科举制度有什么不好?几千年下来,一大批有识之士不是在科举制度下脱颖而出了吗?国家不也在科举制度下强盛过吗?莫凡宗说认为,一种制度好不好,不看它怎样让民族强盛起来,而看它怎样让民族衰落下去。

这样的争论,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但两个人的唇枪舌剑,往往要把别人带入争论当中去。两派意见势均力敌,谁也说服不了谁。

其中,有三个人从不参与争论,首先是一个姓郭的教师,其次是钱丽,再就是周世强。

郭老师也是教语文的,已经六十九岁了,早已退休,被学校返聘。他不争论,是因为他不屑于争论。他既看不起周世强,也看不起莫凡宗。他觉得周世强以那种方式挣学生的钱,于师德有亏。但比较而言,郭老师更看不上莫凡宗,他觉得莫凡宗狂妄自大。语文教师里面,郭老师是无可争议的前辈,平时费远钟非常注意,有了什么疑难,都首先向郭老师请教,而莫凡宗从不这样,他只把疑难抛出来,并不点名让郭老师帮忙解答,这让郭老师心里很不舒服,即使知道答案,也不开腔,久而久之,莫凡宗把疑难抛出来后,眼睛自然而然就不看郭老师了。这让郭老师更不舒服,“你莫凡宗算老几,”他总是这样想,“我可是国学大师吴宓先生的学生!”钱丽不争论,是她觉得莫凡宗和朱敬阳都很没名堂,有工作做,有事情干,这才是最重要的。周世强则有种置身世外的感觉,他认为,办公室里除了他,都没把这个世界看透。他自己是早就看透了,因而才一边认真教书,一边疯狂挣钱。对自己在家里开学生食店,周世强有一套完整的解释,他说我们这个社会早就市场化了,市场社会是实用主义的社会。现在的学生,从高一就分文理科,目的就是为了将来实用。真有那么实用吗?当然不是!那些大学毕业生,面对生活诚惶诚恐,束手无策,环境适应不了,工作适应不了,因此只能被闲置;他认为现在的大学毕业生就业率那么低,罪魁祸首就是过早划分文理科,过早切断他们获取知识的宽度,使他们的路越走越窄,越走越凶险。他最后的结论是:“既然整个社会都实用主义化了,我为什么就不能实用主义一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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