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再改两份试卷,待学生吃饭的高峰期过了再去食堂,但是钱丽也坐在办公室里,这让他没心思待下去了。钱丽是最怕下班的人,在单位上,她精气神十足,一下了班就手足无措。她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上班。她儿子已经大学毕业,而今留在上海,丈夫是南城一家汽车公司的修理工,中午不回家吃饭,因此钱丽都是等到食堂已经不剩一个人的时候,去打一份冰凉的饭菜,随便对付了事;有时候她甚至就懒得吃饭,一直坐在办公室里忙。费远钟不大喜欢钱丽这个人,主要就是不喜欢她身上的“忙”劲,哪怕起身去墙角接杯开水,上完了课去水槽边洗手,钱丽都是小跑着去,她的眼神总是绷得紧紧的,目光里有一股烧焦的糊味儿。她自己乐此不疲地沉浸在这股糊味儿之中,却给别人带来压力,带来紧张感。费远钟此刻就有了紧张感。他在想,张成林在郑胜名字下面的圆圈里加那一点,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表明他是一个特殊人物,只能以观后效,还是说他特别重要,校方把捞取状元的重任依然放在了他的身上?如果是前一种,费远钟心里的压力会轻一些,如果是后一种,事情就相当麻烦,尽管郑胜表示愿意听他的话,从此不再胡闹,但话说回来,在战场上,士兵不会因为一次精彩的训话立即变得英勇善战,人们也不会听了一首美妙的歌曲就能立即变成音乐家。二十多年的教龄,又当了十一年父亲,使费远钟明白,有些事,想得越简单越好,另一些事则要想复杂些,否则就会陷入沼泽。去年的桂圆中学,就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以为整个桂圆县就他一所重点中学,别人掐不走他的尖儿,完全没料到汉垣中学会把手伸得那么长。
费远钟轻手轻脚地站起身,准备去食堂打饭,可脚还没迈开,钱丽就叫他了。
“费老师,”钱丽说,“我觉得张主任那个名单弄得不对。”
费远钟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班上的尖子生就那么少?”钱丽面色通红。她觉得,自己班上的尖子生被张成林圈定的数量少,证明领导认为她把五班带得不好。
原来是这么回事。费远钟笑笑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他心里有一种满足感。当初分文理科的时候,都是平行班,也就是成绩好的与成绩差的在各班基本上平均搭配,现在他班上涌现出的尖子生却最多,这足以说明一些问题。
“苟兴薇、周成、冉加加、汤显宇,都是尖子生嘛,为什么不圈进来?”钱丽说。
她显得很激动,声音特别的沙。她的声音本身就沙,是说话说沙的。除了不参与教师之间那些在她看来非常无聊的争论,她很少有停下来不说话的时候,在教室里上课自不必言,下了课,她随时都把学生找到办公室谈话,在校园里随便什么角落,只要看到她班上的学生,她立即抢步上前,把学生拦住,苦口婆心地把好好读书的道理讲给学生听。
费远钟心想,你给我讲这些有什么用?你不服气,去找张成林得啦。但他做出很同情她的样子,说:“你可以去问一问张主任。”
害怕被她缠住,费远钟接着补了一句:“我先走了,钱老师你慢慢来。”
这时候,他的妻子楚梅正在底楼大厅与五六个学生对峙。那五六个学生都端着饭碗,要进教学楼里吃,而学校为了保持教学楼的卫生,规定不能这样,谁在大厅值班,谁负责把学生拦住,拦不住对不起,扣奖金;作为一个守门的工人,本来就没几个奖金好扣的。今天这几个学生,都是高三年级的尖子生,他们一边往嘴里刨饭,一边讨论着题目,径直往大厅里走。那时候邮递员刚送来一封快件,楚梅正往传达室里放,回转身,看到几个端着碗的学生进来了,急忙去阻拦。几个尖子生连斜也没斜她一眼,继续往里走。楚梅拉住了一个学生。被她拉住的,是费远钟班上的战小川,楚梅也认识战小川,就向战小川求情,让他不要上去,并请他叫那几个也不要上去。那几个人楚梅都不认识。再怎么说,费远钟也是战小川的班主任,战小川说了声好,接着对另外几个挤了挤眼睛说:“嗨,算了。”另外几个很不乐意地停了步,跟随战小川去了大厅外面。他们站在门口吃饭,没吃上几口,不知是谁起了头,故意将一条腿放在大厅外面,另一条腿伸进大厅里面。这究竟算不算进入了教学楼呢?楚梅很为难,但她知道,这时候去阻止,是没人理她的,战小川也不会帮她说话;战小川虽然没把腿伸进来,可他站在那里笑,米粒子不停地从他嘴里喷出来。几个学生这么站了两分钟,见楚梅没有反应,觉得很无趣,又不知是谁起了头,把上半身也倾进来了,屁股在外面,头在里面。既然头在里面,就应该算是进入教学楼吃饭了,但楚梅依然没说话,只是跟他们面对面地站着。这就很没意思了!一个学生把腿收回去,突然往前一冲——他并没有冲进来,只是脚在地板上踏得嗒地一声响,像突然炸出的一颗鞭炮。楚梅下意识地伸出双臂去拦,结果人家还是保持着屁股朝外头朝里的姿势。楚梅闭了闭眼睛,摸了一下自己的心脏。谁知这边没危险了,那边的学生又照计施行,虽然都只是踏一下脚,可楚梅总担心他们会突然冲进来,每一声脚响,都会让她本能地去挡住那个方向。她这么跑过来跑过去,一张小脸胀得通红,大冬天的,额头上还冒着鱼籽样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