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周末。费远钟告诉妻子想出去走走。实际上他想去看看郑胜。他按捺不住这种心情。
费远钟出来,沿正道街朝东走去。正道街上是一路的酒楼,一路的洗脚坊、夜总会。街尽头的马路那边,就是国道。费远钟迈着长腿,不多一会儿,就到了陆军医院门口。向守门人打听清楚了郑胜的住处。
费远钟穿过一片矮树林,站在东边高处,躲在几棵小叶榕中间朝下望。他一眼就望到郑胜了,败草之间,郑胜和他住的房子,都很荒芜。郑胜将压在草梢上的废纸壳往屋里收,看那些东西,费远钟就猜出来了,他的父亲或母亲是个拾荒匠,大概把这些东西拾来的时候,不小心掉进河里泡湿了,或者是前两天化雪的时候,被雪水浸湿了,今天弄到外面来晒干。这其间,里面出来一个老头子——他是郑胜的父亲,不过也就四十多岁,但再怎么说,他都像一个老头子了——抢过郑胜手里的东西,说:“我叫你别干这些低贱活,你就是不听!”
郑胜说:“爸,你歇着吧。”
“歇够了。等一会儿我再出去找找。”
郑胜说:“你腿上都化脓了。”
“化脓就证明要好了,到时候把脓心一挤,肉就自己长起来。”
前些天,他在河沿摔了一跤,玻璃渣划烂了腿。
这简洁的对话之后,郑胜没再说什么,他父亲把晾晒的废纸壳收完,背着个大篓子,踩过房屋与败草间一条勉强能下脚的通道,上了布满干青苔的石梯。
费远钟怕被发现,装着往前走了几步,待郑胜的父亲拐过那道弯,他又才回了原位。
那时候,郑胜蹲在草丛旁边,像在看蚂蚁,但没看两分钟,就站了起来,仿佛很恼怒地回过身,进屋之后,把门闭了。
里面响起一阵瓶瓶罐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然后沉寂下来。
费远钟明白了,为什么郑胜在锦华中学读了这么几年书,却不愿意把自己家的情况告诉任何一个人。攀比无形,因为它生长于内心,人可以翻越珠穆朗玛峰,却翻越不了自己的内心。
费远钟很想走下去,敲开郑胜的门,随便对他说些什么话。可他并没有这样做。能从废墟中获取力量的人,微乎其微,力量只能从力量中获得,而费远钟能给予他这样的力量吗?他觉得,自己是虚弱的,他也跟许许多多人一样,不是用思维去创造现实,而是被现实左右思维,这样,他就必然地丧失了自己的“现实”。丧失自己的“现实”,前提是丧失了自己的原则。对待生活,每个人都是有愿望的,却并非每个人都有原则。意识到这一点,让他格外沮丧,因为他始终觉得自己是有原则的人。
张成林曾经告诫他,要把郑胜稳住,别去碰他的痛处,否则就会迎来一个漫长的治疗过程,张成林说我们不可能等到那个过程,我们只是负责把他送进大学,送进名牌大学,并且以状元的身份进名牌大学,其余的事情,我们不必管,也管不了……
费远钟从树丛间退了出来。“我是在逃避责任。”出医院的过程中,费远钟一直这么想。
他使劲把这想法往下按,可它就像灌足气的皮球,刚按进水里去,手一松又冒出来了;冒起来之后,他再次把它按了下去。
费远钟的大学同班同学许三,现在在《巴州教育导报》做记者,这天打电话请费远钟去喝茶。两人见面后,许三说:“远钟,我请你出来,不会让你白白浪费时间的。”
言毕,他拿出一份材料。是这一届的高考大纲。
费远钟如获至宝,因为不仅有高考大纲,还有“名师详解”。当然,这些东西他迟早会得到的——每年的高考大纲出来后,各级媒体都要反复宣传,也都要请名师详解,最常用的句子是:“请考生注意甄别,仔细阅读,以免贻误终身。”委婉一点的说法是:“以免造成终身的遗憾。”——但越早得到越好。
“好家伙吧?”许三昂着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