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曾在平不会。
白河,黑河,黄河……这样简单的名字,这样用颜色来命名的河流,维系着千百万生灵,也耗费了一个科学家全部的心血,让他至今杳无音信,不知魂系何处!
她的腿深深地陷进了泥沼,先是她的脚面陷下去了,四周咕噜噜地冒出水泡,然后是她的脚踝,她的小腿……也许我应该到这深深的草地的下面去寻找他,他一定会在那里,他在那里……她的裤子早已湿透,紧紧地裹在腿上,她任凭自己陷下去。
她已经陷到了膝盖。
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却不再往下陷了。也许沼泽只有这么深,也许因为茂盛的草增大了阻力。她就这么站在那里,让风雨抽打自己,等待着自己陷下去,深深地陷下去,在那里,她会见到他,会有两个灵魂的重新结合,还有爱……
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中的缝隙,很刺眼地照着她,让她已经冰凉的心慢慢复苏。
朱丽宁离开了松潘草地。又来到黄河边。她在陡峭的山崖上搜寻,目光从每一块岩石、每一片灌木丛中掠过。杂草和荆棘中,依稀可见岩羊踏出的足迹。他也一定在这儿走过,翻过这座山,到河的那一边去观察。他说过,数据是重要的,但有时候更要观察,观察会告诉你变化的端倪,让你预知未来。而这里,阿尼玛卿山的悬崖上,是观察黄河最好的地方。黄河从青藏高原上突破千山万壑而来,在这里,阿尼玛卿山的东端,却做了一个突然的大拐弯,只有站在高高的悬崖上,才能真正俯瞰这里的气势,挣脱了峡谷束缚的黄河水,突然之间变了,变得让人心存疑虑,谜团重重。宽阔的白河和黑河以远远超出黄河水量的水与黄河汇合,让人分不清谁是主流,谁是支流。怪不得他说,黄河,它今天在河东,明天在河西……
在平,我在呼唤你,你在哪儿?你在哪里啊……我从松潘草地上一路走来,牛羊的蹄印淹没了你泥泞中踏出的小路;我在峡谷边的悬崖上搜寻,杂草吸干了你洒下的汗滴;我沿着黄河边的沙滩行走,激流抹平了你留下的足迹……你在哪里,我亲爱的人?我还要到哪里去找你啊?或许,你根本就没有来到这儿,而是在别处,在一条不知名的小溪的源头,在一个看不见人烟的小山沟的深处,在扎陵湖、鄂陵湖,在星宿海、约古宗列盆地……阿尼玛卿山啊,我只能向你发出求助的呼唤,你是祖先的神山,你既是父亲,又是母亲、祖母、曾祖母,但我更愿意认为你是母亲,因为我也是母亲,是妻子。我恳请你,以伟大母亲对一个儿子的疼爱,告诉我,告诉我吧,十年前的今天你看见了什么?
朱丽宁走不动了,她在河边坐下,看着远山近水,心里一片迷茫。往事片片段段地闪现,仿佛电影似的,淡蓝的影片,过去的故事活起来;她又看到那些青春洋溢、无忧无虑的日子。那时候一切都是美好而明亮的,因为她心里有了一个影子,有了曾在平。在校园不能常常见到他,她就愿意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个地方想他,回想他的模样,他的眼睛、鼻子、嘴唇、头发……可是很多时候越想那影像就越模糊,甚至会变成一片茫然的白雾。她就再回想他的声音,回想他说我爱你时有点发颤的声音,丽宁,我爱你,我不知道有多爱你……
她想起他的拥抱,他坚实的胸部让她感到温暖踏实。她愿意把头靠在他的肩头,自己一点也不用力,任凭他拥抱着,她觉得自己简直是赖在他身上了。是的,赖在他身上,这种感觉是准确的。在遥远的记忆里她曾经这样赖在父亲身上,父亲身上有一种烟味儿,这种烟味儿让她感到亲切,甚至只要闻到父亲的烟味儿心里就觉得什么也不怕了。后来她从曾在平身上又找到了熟悉的味道,于是爱就疯了一般地从心里长出来,然而又像一阵清风般地飘远了。
她总也忘不了听说曾在平失踪的那一天,校领导来到动物研究所,所有人的表情沉重得就像灰色的云。人们告诉她,曾在平在考察的地方失踪了!他忽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就消失了。她怎么也不相信,他会回来,一定会回来,此刻他就在世界的哪一角落,无论别人怎么说,她也坚持等他。他会回来,一定能回来。她把屋子收拾得像他在家里一样,甚至他用过的洗漱用具也照原样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