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 爱恋萌生(1)

启蒙时代 作者:王安忆


在舒娅家这间八九平方米的房间里,靠墙放一张大床,床头柜连着横搁的小写字桌,写字桌再与一具大衣橱形成直角。这样,四壁墙都满了,房门只能开半扇,中间巴掌大一块空地,放了几把椅子,床沿上也挤坐了人。这里可不能和小老大的沙龙比,这里根本谈不上沙龙,它是一间内室。他们还要将窗帘拉上,因为要说反潮流的话,将头靠拢,身体挨身体。他们嗅得见她们身上头发上的香,是一种无名的花香。她们也嗅到了他们的气味,绝称不上香的,而是有些腥,类似铜铁的腥。说起来很古怪,这两种气味从何而来呢?似乎只有他们之间,彼此才嗅得到。这也是隐秘的。他们挤在一起,压低着声息,不知是因为那隐秘,还是这隐秘。在最初的时候,他们不分你我他,打成一片,是混沌的一个整体。渐渐的,他们的小世界澄清了,各人显出各人的面目,划出了分野,于是,普遍的吸引就变得有针对性了。

事情还是靠七月来开局。七月喜欢舒娅。当时,在校园里,他将他的自行车朝她们中间一推,其实就是推给舒娅。像七月这样懵懂的人,本能反而很健康,他比其他几个人更懂女性的好看和可爱。而且,他能够坦然表现出自己的喜欢。他很维护舒娅,当舒娅说话的时候,他不允许人抢话。有人抢话,他就很不客气地挡住那人的话头。偏偏舒娅对她自己说的话并不重视,她说话并不为要说什么,只是为了热闹。所以她常常是夹在人们中间,杂七杂八地说。七月拦住抢话的人,让舒娅继续往下说。舒娅静了一会儿,然后问:我刚才说什么了?大家就笑。舒娅呢,就算是说过了,不再说了。七月自己要说话,也不允许别人抢话,因为他是要说给舒娅听的。而他又不是个善言的人,说话缺少风趣,所以常常是舒娅来打断他。舒娅一出声,七月立马住嘴,深觉自己是个讨厌的人。舒娅却又觉得七月没劲了。舒娅再懵懂,依然知道自己对七月有特权,这个特权满足着,同时又损害着她的虚荣心。因为,七月是公认的可笑的人,谁都可以对他轻慢的。所以,她就有些欺负七月呢!但是,一个姑娘,且又性情温柔,这欺负也挺甜蜜。假如有人与舒娅起些争执,通常都是极细碎的小节,七月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帮舒娅,可舒娅却一转立场,站到对方那边去了。七月要和人争执呢,舒娅一定是帮那人的。他这个谦逊的人,在舒娅面前,简直都有些卑下了。大家有时候会拿他开心,说:舒娅不生气,你生什么气?或者:舒娅不起劲,你起什么劲?这样,舒娅就要不高兴了,于是,对他的态度就更凶狠一些。

不管舒娅如何给七月冷脸看,舒拉还是欢迎七月。七月呢,也同舒拉合得来。要换了别人就嫌无聊了,头脑简单的七月,无论与谁都合得来。最重要的是,还有舒娅在。他时不时地回头,朝舒娅的方向看一眼,因为他所说的话都是说给舒娅听,所做的事也是做给舒娅看。七月将舒拉当孩子,舒拉呢,将七月当大玩具。小孩子都是势利眼,晓得什么人惹得起,什么人惹不起,七月是任她拿捏的。舒拉和七月疯,舒娅在旁边有时会禁不住笑,七月就像得了奖赏,又惊又喜。又有时候,舒娅会呵斥舒拉不要太放肆。七月心中感激,嘴里喃喃地说:没事,没事。不知不觉间,他们的聚会解散了,化整为零,一个对一个。又有一个人也开始独自上门了,那人就是小兔子。

小兔子那双眼睛,笑起来水波荡漾,映花映柳的。他的嘴,也很调皮,嘴角向上翘,说出的话,可是要比七月好听。七月哇里哇啦说一大堆,都不如小兔子轻轻说一句入耳。他来到这里,并不与舒拉嗦,可舒拉倒对他有所顾忌,敬而远之的,挺规矩。所以,他在的时候,气氛是比较安静的,甚而至于,敛声屏息。舒娅端正地坐在椅上,书放在膝上,眼睛则垂着,有时候抬起头,看看小兔子。小兔子也正看着她,眼光软软的,不像七月,是直愣愣的。两人相视的一瞬,都有些发窘,脸红红的,停一会儿,又闪开去,然后,就有一阵子更深的静默。坐在一边的舒拉,就像一种小兽,具有特殊功能,感觉到房间里气流出现异常。猛地转过头,四下里看看。这种小兽的视觉却一般,结果什么也看不到,又转回去。

经常地,小兔子在的时候,七月也在,自然是被舒拉纠缠着。舒娅与小兔子也不多话,只是静静地坐着,显得七月和舒拉十分喧哗,而他们有着某一种默契,并且划分了界线:小兔子和舒娅一伙,七月和舒拉一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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