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两日,阿明被移到一间教室。教室完全搬空了,墙上却还留着黑板,一张地铺从黑板对面的墙脚直铺到三分之一处。到第三日的晚上,这间“囚室”里,又来了一个人。
月光照耀中,那人悄然入门,两人对视一阵,一个发现另一个是个孩子,一个发现另一个是个老头。老头长了一张枣核脸,疏眉淡眼,有些顽童似的神情。老头问他:你是什么人?阿明不知该怎么回答,反问道:你是什么人?老头说出三个字:走资派。他的顽童神情使这回答变得好笑。坐了一会儿,阿明说:可以躺下,他们不管的。老头却不同意,说:我们应该自觉遵守制度。什么制度啊,囚禁的制度?老头却说:不,是生活的制度。阿明这就有些好奇了,向老头请教“生活的制度”是什么意思。老头回答:晨钟暮鼓,三餐一宿。阿明说不需要。老头说:我们需要创造出一些仪式,比如起床,就是告诉自己,白昼开始了;睡觉呢,则是进入夜晚了。
老头姓王,曾留学美国,攻读数学,现在是中学校长。阿明不免惭愧,他有什么资格与王校长同囚一室?这又是因为什么呢?王校长说:可以用约分的方法找出原因――我们的年龄,身份,家庭出身,政治面貌,婚姻状况都不一样,我们之间只有一个公约数,性别,我与你都是男性。阿明笑了。还有一个公约数,王校长说:我是数学家,你呢,是画家——这就是我们的公约数,我们都是天才!阿明又笑了。自此,他们开始了一个新的话题,就是数学。
数学是什么?阿明问王校长。王校长脸上又露出狡黠的笑容,变成一个顽童。数学和绘画相像,王校长说:也是要描绘事物的形,但数学描绘的事物是抽象的,就是“数”,总起来说,数学就是“数”和“形”。阿明问:你们的“形”和我们的“形”,有没有联系?王校长说:最初的时候,是有些关系的,“几何”的概念就是来自尼罗河泛滥,计算涨水退水,清理河道的工作,但是发展到后来,越来越没联系了。阿明再问:那么它的描绘是在什么地方进行——我们的绘画是在纸或者画布上,哪怕是一面墙,总归有个地方。王校长帮他说出了这个意思:你说的是“载体”,思维,王校长回答说:思维其实也是具体的,古希腊有一个着名的悖论,阿基利斯追不上乌龟,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条件,就是让乌龟先走那么一小点路。阿明兴奋起来:不可能!阿基利斯只跨一大步就够乌龟爬老半天!王校长站起来:我们必须从实际中脱离,站在逻辑的空间里。你听好,开始,乌龟爬出一小程,阿基利斯举步,乌龟已经在跑第二程了。阿明笑了:可是阿基利斯的一步抵得乌龟无数步呢!王校长笑得更快乐了:无论他速度多快,他总是跑在中途,跑过一半,再跑过下一半的一半,永远是在中途,而乌龟已经开始下一程了。阿明说:你在讲什么呀?
王校长走到黑板前,拾起半根粉笔,画一条横线:阿基利斯跑到一半——他在二分之一处画一点——阿基利斯再跑到一半——他在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处再画一点——阿基利斯又跑到一半——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处一点——这是永无止境的,阿基利斯永远是要先抵达一半,再到终点。阿明很有把握地在线底下画一道:这条线全长多少?王校长说:你又落到现实的窠臼,不是说了,这是另一个“载体”!
阿明懵懂着,却是一种清明的懵懂。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晚,王校长将胳膊背到身后,很像一个学生朗诵和歌唱的姿势,宣讲着那一个空间的情形。有几次,阿明用现实中的事物去对应,都被王校长否定了。他不由发急地说:你这简直是唯心主义!王校长就说:你说,什么是唯物主义?客观的。什么是客观?存在的。什么是存在?可以证实的。王校长又笑了,眼睛弯下来,嘴角翘上去。可是阿明同学,你发现没有,唯物主义好的地方也正是它的问题所在,那就是从人出发;你看见,你证实,你认识——所以它又是最主观的。阿明目瞪口呆了,他从未听说过如此理直气壮的唯心主义言论。那么——王校长近乎胡搅蛮缠地质疑:鬼魂,你相信鬼魂吗?你用了一个很好的词,“相信”。“相信”是不需要证实的。阿明再也说不出话来。王校长继续说: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可证实的世界,一个是“信”的世界——阿明忽又激烈起来:这不就是乌托邦?!王校长说:你说得对,数学就是一个乌托邦!王校长的课程难度太大了,阿明的头脑一团糊涂。但就是这糊涂里,藏着光明。
可是第二天,他们都还来不及告别,就分手了。阿明在家呆了几天,就出门去打听王校长的下落,可没有人知道王校长是谁。他又打听数学家,还格外留意街上游斗的卡车,看上面低头站着“牛鬼蛇神”中有没有王校长。其实,他已经想不起王校长的模样了。他再没见过王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