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僵持了两天,第三天深夜,大姐敲开南昌的门,说父亲病了,要去医院。不得已之下,南昌穿衣起床。大姐将父亲从房内扶出,南昌跟随其后出门去。转身时,南昌看见父亲烧红了的脸。忽然间,父亲横扫他一眼,眼光犀利。南昌几乎要觉得,父亲是用生病来整他。次日南昌便去单位汇报,单位再往更上级汇报,两天之后,转入特许病房的单人间,并规定除直系家属,不可有外人探望。然而,入住特许病房却给人一种重入社会的印象,连南昌都感染了这气氛。
在医院里,南昌变得和悦了。他对病人父亲,就像大人对孩子,很宽容。父亲呢,生了病,总归就软弱了,由人摆布。有时任性,起些小小的反抗,最终也会被南昌温和地压制下去。只是有几次,南昌又发觉父亲用犀利的目光横扫过来;奇怪地,他心里会一惊。他们没有继续争执,也很少说话,反抗与压制只占了极少的时间,大多时间里,父亲只是沉默着。医生有时要南昌过去,给他看父亲的胸片,报告病情,然后提醒某些生活细节,比如少抽烟,多吃鱼、蛋之类优质蛋白。南昌便笑着,抱怨着父亲的坏毛病,仿佛他们是一对亲密的父子,互相了解。事实上他都不知道父亲饮食上的偏好。他也觉着自己是有一些虚伪,像他们这样,扮演一对正常社会里的父子,多少是别扭的。而且,父亲显然对此不感兴趣,他那横扫过来的一眼,就是提醒南昌:别太夸张了!南昌立即就不自然了。所以,他们又远比通常的父子,互相更为了解。南昌不免恼怒,觉着父亲的扫兴,就会以训导的口气说:我希望这次住院,不仅治好你身体的病,也治好你思想的病。父亲便向他诧异地睁大眼睛,好像在问:思想的什么病?南昌补充一句:虚无主义病。父亲做出一个恍悟的表情,重又合上眼睛。南昌感觉到父亲沉默中更甚的讥诮,还有轻蔑。
接连有两天,南昌没往医院去。晚上大姐从医院回来,说父亲已好得差不多,医院里关照明天带父亲去拍个胸片。南昌只得又往医院去了。这个医院的建筑分在马路两边,南昌让父亲坐在轮椅上,推他去马路那边的放射科。行人里夹杂着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病人的推车或推床也在马路上穿行,身边还有举着输液瓶的家属紧随着。熙攘中,一个医工推着一架光着床板的病床,上面是一个形状可疑的蓝布包,看长度和轮廓,大约是具尸体,那推车的医工则气定神闲地走在煌煌的日头底下。南昌推着父亲的轮椅等电梯下来。身边的人渐渐积多,有个妇女在哭,克制着抽咽,不时透出的啼泣却更让人压抑。南昌推了父亲走出电梯,走廊两侧的长椅上坐着等候的人,也有推床,床上是四肢受伤、上着夹板的人,还有病疴沉重的人。有一个妇女,极其消瘦,脸色是一种铜铁的金属色,正很艰难也很努力地喝一种乳白色的液剂,液剂糊在嘴边,更衬托出肤色的青黄,显得很可怕。终于挨到完事,重新走上街道,几乎有回到人间的心情。他听见父亲嘟囔了一句,以为他有什么要求,向前伏下身去。父亲又重复了一遍,说的是:遍地哀鸿。
后来,南昌又去了那楼里一次,是去化验科送父亲的血样。穿行在表情淡漠的人群里,脚下的水磨石地面,被拖把、鞋底,以及轮椅的胶胎磨得极粗糙,染着暗红色的血迹、黄色的碘酒迹。来苏水与酒精的气味特别强烈,似乎是要刻意掩盖着某些恶劣的气味。医工们端着一篓一篓污脏的棉球、绷带、药瓶子,挤来挤去。好像被传染了似的,医护们的脸,也是青黄枯萎,而且表情漠然。今天没有哭泣声,但却更为哀伤,似乎,似乎万事万物都在饮泣。他想起父亲那一句话:遍地哀鸿。他想,医院这地方是不能呆的,眼看着他也要染上悲观病了。回到父亲的病房,父亲正在驱赶一只麻雀,它误入窗内,想要回到窗外,归队到它的同类中,却几次撞到窗玻璃上。南昌拿起衣帽架上父亲的帽子,一下子将它兜住,直接送出窗外。好,父亲说了一声,坐回沙发里。南昌在椅上坐下,拿起一张报纸,将父亲的视线隔开。房间很小,怎么坐都难避免和父亲相对。他们这一对父子,剑拔弩张的时候反是自然的,略一亲近却感尴尬。父子间的亲情就是这么一件难办的事情。
接父亲出院的还是南昌,他帮父亲在棉袄外面套上大衣,两人一前一后下楼,走出有暖气的小楼,父亲打了个寒战。南昌不得不靠拢过去,将他的围巾系紧,又替他竖起大衣领子。他们脸对脸的,几乎可嗅到对方的呼吸,很快又分开了。父亲乘三轮车在前,南昌骑自行车在后。马路上人很少,很安静。到家,家里也安静着,南昌将父亲送去他的房间,门一推开,满地的阳光,父亲竟然流露出一些激动的样子。南昌看见父亲对家的依恋,尽管是这么个残破的痛楚的家。南昌退到厨房烧水,奇怪地鼻酸着。晚上,游行队伍在窗下经过,一阵急密的锣鼓点由远及近,又由近去远,渐渐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