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早晨,南昌进到父亲房间,问道:去江西好不好?父亲说:不好。为什么?南昌问:那不是你的出生地吗?父亲回答: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使人抑郁。南昌第二次听父亲说同样的话了。父亲继续说:空气中有着太大的湿度,冬天阴冷,暑天溽热,雨季日日沥沥淅淅,墙壁、屋瓦、木器,甚至石板,霉菌一下子发了芽,到处绿莹莹的;湿漉漉的空气里,庄稼、植物、牲畜、霉菌、病菌,都在疯狂地繁殖;什么活物都赶不及人口的繁殖速度,人似乎直接从地里长出来的,也不需要什么养料,比一株草还好活,真是贱啊!和霉菌一样,四处开花,也是绿黄的颜色,如同脓肿。南昌止不住打了个寒战。太阴暗了!他说。是的,父亲同意:我是阴暗的,这是一种疾病的人格,与生长环境有关。可是,南昌不解地问:可是,像你这样一个虚无主义者,怎么会参加革命呢?
这是个好问题!父亲说:我想,这是一个时代的际会,你知道,“人民”这个概念。你当然知道,这于你们是天经地义的概念,与生俱来,而在世纪初,简直是振聋发聩!那些烂了眼窝的瞎老婆婆、被牛踢断脚杆的老倌、饥荒年里裸着背上的大疮口要饭的乞丐、鸦片烟馆里骷髅似的瘾君子,那些像蛆虫一样活着的、称不上是人的人,忽然变得庄严起来,因为有了命名——人民。于是,我们的抑郁病就升华成为哀悯,对人民的哀悯。南昌说: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父亲笑了笑,接着说:“人民”将我们这些小知识分子的抑郁病提升到了人道主义;现在,人民也要来拯救你了。我不需要,南昌嘟哝了一声。你不需要人民?不,我不需要拯救。父亲宽容地一笑:你知道疾病与健康的界线?健康人知道自己有病,于是积极求医,而真正的病人却从不以为自己有病。我没有病,南昌坚持。我有病,父亲说。你不是说,“人民”医治了你的抑郁病?南昌问道。可是,“人民”不再需要我的时候,人民的伤治好了的时候,我的病就又复发了。这回轮到南昌笑了:原来你需要的是有病的人民,原来你们的所谓抑郁病,其实是自大狂!父亲认输了:你说得有道理。当人民强壮起来,我们的哀悯没了对象,抑郁病就又来了。
可是,父亲说:从遗传学的角度说,你可能也患有我的某一种疾病。比如,忘乡病。忘记,或者说憎厌家乡的病。我没有,你有,你都反对我去江西,你的家乡。我是憎厌我的家乡,你不也憎厌吗?父亲说。不,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就去报名,插队江西!父亲冷笑道:多么做作的思乡啊!一个你从来没生活过的地方,一个履历表上的抽象的地方,你不过是要一个抽象的家乡,对具体的,你却抱了憎厌。南昌争辩:我没有憎厌!你憎厌,你憎厌我!父亲话一出口,两人都沉默了一下。南昌承认:是的,我憎厌你。父亲并不恼怒,反而笑了一声:我也憎厌我的父亲,大概这也是一种遗传的现象,每一代都憎厌上一代,血缘亲情是由憎恶传递下来的。南昌缓和地说:青年总是叛逆的。父亲断然摇头:不,憎厌不是背叛。背叛是理性的,里面包含着成长;憎厌却是如同沼泽一样的情感,它导致的结果完全可能不是成长,而是重复——重复同一种命运;背叛是有逻辑的,一环扣一环;憎厌呢,它是自噬的,自己吞噬自己。说到底,这也是抑郁病的一种症状。南昌气恼地跳将起来:照你这么说,抑郁病是所有革命和不革命的根源!那么阶级呢?剥削和被剥削、压迫和被压迫呢?父亲举起手:好,我投降!
南昌憋闷了一时,说:你既然不爱你的家乡,为什么要给我起名南昌?你不要的东西硬栽给我吗?父亲狡黠地眨眨眼:这就叫阶级烙印。南昌被噎了一下,继而又起:那么你呢?你的阶级烙印是什么?父亲正色道:我把我自己定位在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是一个尴尬的处境,没受过教育的人由服从而信仰,对世间万物有认知的人因为了解而信仰。而我,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不愿服从,又不甚了解,渴望相信,又被怀疑攫住。南昌插言道:这就是小资产阶级的摇摆病!在我们做青年的时候,父亲说:一切都是模糊的,然后渐渐有了轮廓。我们把轮廓交给了你们,却没有给你们光,因为我们也没有。南昌忽然说:我认识一个人,一个医生,她告诉我她们当年的校训,叫做“光和真理”。父亲笑了,笑得很真。他说:医生,是个好职业,你将来就做个医生吧,先来医治你父亲的抑郁病!
南昌出门,下楼,推出自行车,骑上去。是一九六八和一九六九年的相交之际,街道上的人似乎少了许多。他想起陈卓然关于“小市民”的观点,他承认,这城市有着它的思想,在轻浮的华丽的格调里面,流淌着正直的思索。他刚刚有些尊重它,却要离开了。他觉得有什么湿润的物体在流出他的眼眶,模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