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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天兵:到敖德萨去找巴别尔(2)

敖德萨故事 作者:(俄)伊萨克·巴别尔


在敖德萨,巴别尔家住何方?他家并不像他在《在地下室里》等小说中所暗示的,佝偻在穷困的莫尔达万卡区的达尼利茨街中某个地下室里,而是在市中心的邮政街和黎塞留大街的十字路口,安卧在一幢颇为堂皇的建筑的楼上。巴别尔就读的敖德萨尼古拉一世商业学校是一所有名望的专科学校,课程包括俄国文学、俄语语法、德语、法语、英语、商业地理、法律、历史以及政治经济学。巴别尔门门功课都很优异。但在家中,他仍要在奶奶的盯视下做各门作业,补习英语和法语。不仅如此,还得听命于父亲,学拉小提琴,另外,他还必须研读《圣经·旧约》和《塔木德》,前者密布着犹太祖先血淋淋的求生路,而无穷无尽的论辩和诉讼则将后者浸透。这些功课和巨著让巴别尔满腹经纶,但不堪重负,很早就戴上了近视眼镜。

而一本更大更厚的书则摊开在敖德萨的街头巷尾。在家中,他终日暴晒在家长严词厉色的毒日头下,没有任何喘息之机。而从家到学校的路上,他要穿过热闹的广场、街面和集市,那里处处散发着只有他才能分辨的隐秘气息。他一千遍地重读这本大书的章章回回,一万次摩挲它的边边角角,不知不觉,他有了双重的生活。

敖德萨是英雄缔造的,但又是妩媚的,尽管俄罗斯危机四伏、敖德萨每况愈下,但一片片黑海仍在街巷的尽头波光粼粼,林荫路上的金合欢仍在海风中婆娑;在月光下闪亮的有遍布全城的石子路,还有黑沉沉天幕下的剪剪帆影——敖德萨仍是美好的,敖德萨也是愁人的……

他开始在奶奶的眼皮底下,在小提琴琴谱下面放着屠格涅夫的小说,凡是涉及恋爱的情节总是使他一咏三叹、颤栗不已。他饥不择食地吞食这些篇章。终于,在敖德萨商业学校,一位生于布列塔尼的法国老师开始将原汁原味的法语和对法国文学的爱一股脑儿地传授给他。于是,俄罗斯的大师们纷纷失宠,法国文学扑入他的怀抱。他则独独热烈地拥抱了莫泊桑。

莫泊桑明媚热烈的情爱驱逐了犹太生活和俄国文学的阴郁,让巴别尔窃见一种闻所未闻的生命可能。他无处不在寻找莫泊桑的踪影。他发现敖德萨有的是充足的阳光,有的是旺盛的情欲。但他在俄罗斯文学中找不到莫泊桑。从托尔斯泰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笔下沉重的爱情总通向忏悔、救赎和复活——在《敖德萨》中,巴别尔似将俄罗斯文学的阴霾完全归咎于寒冷的北方天气,可在内心深处,让他逐渐疏离俄罗斯文学的还别有他因。

沁透俄罗斯文学的不只是严冬的冰雪,而是东正教精神,它源于正教,来自耶稣基督。正教因此也被称作基督教,后来又分化出东正教和天主教。而抚育巴别尔的犹太教则是绝对的一神教,只承认上帝,不承认上帝的儿子——耶稣,也不相信人生是为了吃苦和受难。随着巴别尔日渐长大,他愈加感到基督教所散发着的伪善和媚俗。在他二十出头写就的《耶稣作的孽》中,他将耶稣刻画成一个滑稽的小丑。这篇小说在1984年还被加拿大的一个社区判为亵渎基督,并遭查禁。

巴别尔在莫泊桑那里看到的热爱生命,这却和犹太教的古老教义不谋而合。《塔木德》甚至谴责不能享受生活的人。让少年巴别尔厌倦的与其说是犹太生活,毋宁说是做一个死气沉沉的现代犹太人,他要做的是一个《圣经·旧约》中充满乐生的志趣、复仇的快意和救世的霸气的古代犹太人。

而敖德萨,正是复兴古代犹太文化,重铸现代犹太人的一个文化中心。

18世纪70年代,从德国柏林发起了哈斯卡拉——犹太启蒙运动,它鼓励犹太人冲破传统禁锢,学习现代科学,融入世俗社会,同时再造古犹太语——希伯来语,将仍富活力的犹太古文化发扬光大。哈斯卡拉运动从柏林传到阿姆斯特丹,从维也纳传到华沙,从布罗德传到敖德萨。

1860年,敖德萨的第一份俄语犹太周刊《黎明》问世,旨在唤醒犹太民众。随后,第一家希伯来语周刊、第一种用犹太人的母语——意第绪语写就的周刊也相继上市。犹太人开始在文学中现身。巴别尔最喜爱的犹太作家是用意第绪语写作的肖洛姆·阿莱赫姆(1859—1916),巴别尔出生前,他曾在敖德萨居住过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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