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三鸟(2)
大家吃得高兴,见瓷盘里排得整整齐齐的两排鹅肝,分量还多,也就不客气,接着一片又一片地吃起来。韩慧坐在赵玉敏旁边,只吃了一片鹅肝就停住了。她见赵玉敏一片一片地吃,连吃七八片,便轻声用中文说:“这东西胆固醇高,少吃为妙。”赵玉敏笑笑,也轻声说:“管他呢,先吃了再说。”赵玉敏心里想,在座的这么多老人都不在乎,我为什么要在乎?
庆子眼尖,看到这两个中国女人的不同,就朝坐在她对面的赵玉敏挤挤眼睛,拿起一片鹅肝,友好地对赵玉敏示意。赵玉敏会意了,也拿起一片鹅肝,两人放进嘴里,相视一笑。
赵玉敏咽下鹅肝,喝了一口酒,笑着问茱丽娅,这道鹅肝是怎么做的。茱丽娅快言快语地答道,鹅肝在一般的超级市场买不到,要到专门的店邮购。这道菜最难做的地方,是去掉鹅肝上的筋络。留着筋络,就不能嚼了。若是筋络处理得不好,扯掉筋络之后鹅肝就散开不成形,没法好好烹制。只要筋络处理得好,其他的事就很容易了:把鹅肝泡在加了几种香料的雪利酒中,放在冰箱里一个晚上,第二天拿出来放进烤箱烤四十五分钟,但一定要把鹅肝放在一个四周可以放水的烤盘里,要不然鹅肝会烤老。待那烤熟了的鹅肝凉了之后,再把它放回冰箱两三天,让那些香料和雪利酒慢慢浸透它,上桌一两个小时之前从冰箱里取出来,凉着吃,但又并不是冰凉。大家听了七嘴八舌地议论,如此说来,这道菜知易行难,非法国人恐怕做不出来,又纷纷感谢茱丽娅诚恳待客,下那么多功夫做这道法国鹅肝款待大家。
雷蒙见大家夸他太太的厨艺,很是得意,笑嘻嘻地说:“茱丽娅做法国菜自然是没的说了,她做美国菜也有一手。今天她烧了一道最新创造的美国菜,大家也一定会喜欢。”说着,雷蒙去厨房端出一只大火鸡,放到餐桌旁的小桌子上。这当儿,那老女佣出来把大家吃鹅肝的盘子撤下,换上新盘子。
只见雷蒙右手操一把锋利的扁细长刀,左手拿一只长把叉子,指着那只大火鸡说:“这可不是传统的火鸡,这是turducken(‘火鸡鸭子鸡’)——火鸡肚子里装了只鸭子,鸭子肚子里装了只鸡,今年刚刚发明出来的新菜式。这火鸡、鸭子、鸡都是去了骨的,一般的超级市场没有,要找到专门的店才买得着。”接着雷蒙便小心翼翼一刀一刀切那只“火鸡鸭子鸡”,尽可能一刀切出火鸡、鸭子、鸡三位一体的一圈肉下来,他嘴里还慢慢解释,火鸡和鸭子之间,鸭子和鸡之间放了不同的香料,鸡肚子里放的填充料和火鸡肚子里的填充料也不一样,大家吃的时候,慢慢体会,自有别样滋味。
大家都很专注地听雷蒙讲解,韩慧却又低声地用中文对赵玉敏说:“你也会这么舍得花时间做饭吗?”赵玉敏低声答道:“有时也做。”韩慧说:“我是职业女性,我从来不花时间做饭。”赵玉敏心想,这里坐着的女人除了整天打网球的杉子,谁不是职业女性?笑笑没答话。周强隔着桌子听到了,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不大高兴。
水野搛了几片“火鸡鸭子鸡”放到他的盘子里,仔仔细细切了,用叉子同时叉起火鸡、鸭子、鸡三种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好一会儿才咽下肚去,慢慢说道:“好味道,好味道。”他赞叹完了,转头对坐在身旁的周强说:“我记得你们中国有个成语,‘一石二鸟’,是不是?”水野说英语口音重,周强没怎么听懂,请他再说一遍。水野索性掏出纸笔,写下“一石二鸟”四个字。周强笑着说:“是有这么个成语。”水野说:“我今天是一口三鸟。”说着在纸上写下“一口三鸟”。周强看了笑了起来,席德尼等人看他二人纸上“笔谈”,急着要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周强于是用英文给大家解释了一遍,众人听了都笑。在座的日本人听周强英文流利道地,远胜于韩慧,不禁佩服。周强讲完,觉得水野这日本老头竟有点幽默感,也有点佩服他。
吃过沙拉、甜点,喝了咖啡,酒足饭饱之后,大家又回到客厅里坐下来。那善于体恤人的爱丽丝,见众客人都有机会说话,唯有杉子和丈夫早川极少说话,觉得他们受了冷落。在餐桌上,爱丽丝想引杉子说话,几次拉起话头,杉子都是以手遮嘴笑笑问一句答一句,串不成对话。这时大家坐回到客厅沙发上,爱丽丝又试图让杉子说话,谁知杉子还是一副羞怯模样,说不出几句话来。
茱丽娅也是个最会察言观色的女主人,总要让所有客人有宾至如归之感,她晓得爱丽丝的心思,这时便以老朋友和女主人的双重身份,向大家说杉子不仅是网球高手,还会弹一手好钢琴,大家都会意了,鼓起掌来,请杉子奏一两支曲子。杉子稍微忸怩了一下,也就坐到摆在客厅一角的钢琴前,先弹肖邦,后弹莫扎特,一听就是从小练起的功夫,听来顺耳。大家端了餐后酒,慢慢呷着,欣赏杉子的钢琴曲,那早川一晚上显得拘谨的脸,这时也缓缓舒展开来。
数曲奏过,大家鼓掌叫好。那水野又取出纸笔,写下“大珠小珠落玉盘”几个字,问周强杉子的琴声有没有这么点意思。周强看了,大为高兴,说是有那么点意思。
水野盯着周强说:“会背吗?”
周强说:“白居易这首《琵琶行》很长,我只记得其中几段,全诗背不下来。”
水野还是盯着他说:“第一句,行吗?”
周强于是用中文背诵道:“浔阳江头夜送客。”刚诵完,水野便请他用笔写下来。
周强写完这几个字,笑着用中文对赵玉敏和韩慧说:“今天这个日本人让咱们背唐诗,咱们只得背给他听。”接着用英文对水野说:“《琵琶行》实在是太长,我也确实背不下来,让我背诵一首李白有关音乐的诗吧。”于是周强朗声背诵李白的《听蜀僧浚弹琴》: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诵毕,用中文在纸上给水野写了。水野仔细读了一遍,在“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二句下面重重画了两道线,说:“好!好!”然后说:“我来背一首。”便用汉字写下孟浩然的《春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声风雨,散花知多少。
周强看了,说:“您这也许是古代的某一版本,我们现在知道的是‘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水野说:“这是我小时候念书学会背的。现在的日本年轻人,都不再背了。”他转身问赵玉敏、韩慧:“你们也会背吗?背两首来听听。”茱丽娅、爱丽丝等在旁边说,虽然听不懂,但听周强背诵出来,音节好听,也怂恿她俩背。于是赵玉敏背诵了一首“慈母手中线”。韩慧先是说“这些古老旧东西,我一点都不懂”,经不起大家的劝诱催促,也清清脆脆背诵了一首“床前明月光”。大家听了都鼓掌。
席德尼就发议论说:“你们中国人保持自己的传统,真是不得了,唐诗出口成诵,真是好。我和雷蒙两兄弟,本是犹太人,但从小父母只强调我们学好学校的课程,不给我们机会多学犹太人传统文化。现在年纪大了,回想起来,总觉得生命中缺少点什么。和你们相比,我们没有文化呀。”周强听了,和赵玉敏相视一笑。他俩知道,席德尼、雷蒙都是哈佛大学四十年代的毕业生。只有这种背景的人,才会说自己没有文化。
茱丽娅也发议论说:“你们中国人真是太幸运了,语言文字绵延几千年,一千年前的诗歌,随口就背得出来。我们法文就罗嗦麻烦了,我读十八十九世纪的小说,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十五世纪以前的诗歌,用的是古法语,不翻译成近代法语我根本读不懂,更不要说背诵了。”
大家说着说着,慢慢就分成小堆,或二人或三人一组,各有各的话题,你一语我一语,轻轻松松闲聊。
那水野却继续缠着周强不放。他拿着那几张他和周强写下唐诗的纸,指着那句“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说:“这一句,形容钢琴曲,确实比‘大珠小珠落玉盘’更形象一些。”
周强见其他人都换了话题,不欲和水野再谈唐诗,但也不愿唐突他,就闲闲地说:“‘大珠小珠落玉盘’,形容莫扎特,也很好。”
水野歪着头想了一下,说:“对,对,对,说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