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六。
你数着日子。上课也神思恍惚,不停地看她,好像看着就要出征的战友。
你们的班主任好像观察到了什么,老是提问你。你当然什么也不会回答。他就说:人在课堂,心在操场,你到底在想什么?有人就叫:他想拔草!现在还没到义务劳动的时候!老师说。全班就哄堂大笑。
那些也在悄悄恋爱的同学,那两对,他们也大笑着。他们是害怕扯上自己,要用笑你来显示自己清白。这种事,到了这份上,是不会有援助之手的。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学校不远的一个公园,一对恋人一天晚上被治安联防从草丛里揪了出来。你们看到了。那一对男女被押着,低着头,女的把头发披在脸上,像暗娼。她大腿侧边的裤口,拉链还来不及拉上,露出里面红卫生裤。你瞧见联防队亮晃晃的手电筒。你打了个寒战。你瞧她,她冲你笑了笑。你们都笑了,也不知是在笑那对狗男女,还是在强作无所谓。接下去几天你头脑简直一片空白,好像无所期盼。直到最后一天,那个傍晚,你瞧见她背着书包走出了教室。你忽然不顾一切追了上去,叫住了她。
她停下来。可是你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你冲她喂了一声。她乜了一眼你:干吗!语气从来没这么嗲。
干吗!边上有人学起来,笑。
你也笑了。末了,你向她做出个OK的手势。
OK!她也做。
然后,你什么事也没有似的回家了。吃过晚饭,你又习惯地去拿书包。你突然被什么烫了一下,一跳,奔出去。父亲从屋里追出来:到哪去?你才意识到没带书包,又转回来。
你想到哪去?父亲又问。
没有……
什么没有!
人家去学校嘛……晚自修。你支吾。
我不管是不是晚自修,父亲拿筷子敲碗,筷子溅着很寒碜的饭汁。我只看你考得上考不上!明年,就要兑现了!
你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这么说。明摆着你高考就是考不上,他又不是不知道。你居然也答应了。你根本顾不了那么多。你只想冲出去。你冲上了大街。你刹住了脚,想着该往哪里去?你这才记起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去的是哪个公园。那么多公园!你又没自行车。天一茬一茬黑下来了。你扭头往回走。父亲的自行车就放在家门口。你拽过,就要上,可卡住了。车上着锁。你闯进去。父亲惊愕地瞧着你。
我要车!你说。
什么?
我要自行车!
父亲好像明白了,站起来,可是他的手没有揣进口袋。他好像要说什么。他还要啰嗦什么!你猛地冲向工具箱,抄起一把榔头,折出来,咣咣咣就砸起车锁。父亲冲出来,你已经骑上车走了。车锁还挂着,绊着轮子哒哒响。你只顾骑。天完全暗了,像一块恐怖的黑幕布悬在你头上。你拼命骑。有一次你连车带人被撞倒,你翻身跳起,抓过车把又跨上去。车把子歪了,可你一点也没察觉。你只想着快,快!你仿佛瞧见他已经向她伸出了手了,可你还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你看见了联防。几个联防向你走过来,他们腰间吊着手电筒,泛着银光。你想叫住他们,可你没有叫。你不知道自己是想借助他们打捞她,还是怕他们把她抓住了。你怕那手电筒的光。当那几个联防经过你身边时,你慌忙把头掉到别地方去。他们一过去,你又后悔了起来。你看到了黑暗。在黑暗的某个地方,她正被他压在地上。他像恶虎压着自投罗网的小动物。你甚至还能听到他得意的狞笑(原来他并不傻)。她的脸在斑驳树影中痛苦挣扎。她在喊你救她。她在叫:我不干啦,我不干啦!
一辆公交车对你嗥叫。那车上的人们都在安逸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哪!你真恨自己,把她送出去。我们不干啦!我们不干啦!
你像没头苍蝇在街上乱跑了一夜,连他们的影子也没见到。街灯一处一处地熄灭了,夜像不可测的深渊。你瞧见一个公园门口,一个老太婆在收拾椅子。有几个联防打着呵欠走了过去。他们好像在说着什么。该发生的早已经发生了。你拖着疲塌的身子回到了家。爸已睡着了。
那晚上你做了一个梦。梦中,她趴在你身上哭。你对她说:我不嫌弃你!我不嫌弃你……
第二天你没吃早饭就奔学校了。可是班上已经满是人了。你没能跟她说上话。你只能从背后观察她,用尽你所有的道听途说的知识,观察她,还是不是处女体型。终于,你们有机会接触了。她出去,你也跟出去。她说,没有。
没有?
什么也没有。
他们是去了人民公园,在那里坐到半夜。他居然还是一下也没动她。他带着她找到一张明亮处的石凳,坐下来。他仍然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直到最后也没有移开。一对对谈恋爱的人从他们的面前走过去,都瞧了他们一眼,好像瞧着路灯。
人家瞧着我们呢!她说,我们去走走吧!
他们走到一个有树阴的地方,她故意装做很喜欢那里的空气似的,深深呼吸起来。其实那里只有尿臊味,可这味道也传递着一种隐秘气息。可他却捂了捂鼻子,要走。她就生气起来。
你到底爱不爱我?她一咬牙,说。
我怎么不爱你了?
你就是不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