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发现自己没有藏望远镜的地方。当然不能搁在公司。虽然公司有保险箱。那些职工是不可信的。他们会在哪个晚上撬开保险柜(或里应外合),或者干脆扛走保险柜。东西并不重要,偷就偷了,要紧的是秘密暴露了。
放车上也不安全。现在盗车贼太多了。
我更不敢带回家。在家里我没有个人的抽屉,没有一个抽屉上着锁。原来都曾配过钥匙的,现在不知道撒到哪里去了,若换锁匙,太兴师动众了。何况,从来没有上锁的抽屉突然上了锁,说明了什么?
我的一切都是公开的。我又不藏私房钱。我以前总这么认为。我没有秘密。所有的抽屉妻子女儿都可以翻。现在想来真是愚蠢,就好比婚前财产公证。
我蓦然发现,在这世上我一无所有。
我曾想到藏在大厅的吊顶上,我家的吊顶是“塌井”的那种。可是我如何拿进拿出?大厅可是公用的。
我又想到藏在卫生间的顶篷上,那样我就可以假装上卫生间,关上门,放进去(恰好卫生间就在大门边上)。取出时也方便。我小心翼翼藏着。然后装做真的撒了一泡尿一样,冲水。出来时,我哑然失笑了。我怎么到了这地步?我从来没有如此掖掖藏藏过。即使在卖假药时也没有。我这是怎么了?
可是当我把望远镜取下时,还是被女儿发现了。这是什么?她问。
没……我支吾,是药。
我知道了,是汇元肾宝!女儿说。
我一惊。汇元肾宝?你怎么知道这?
电视上都在演的,汇元肾宝热卖中!喝汇元肾宝,他好我也好!
她学着电视广告中的女人声。女儿喜欢学广告。什么样的广告都学,学得惟妙惟肖,从“今天你喝了没有——乐百氏”,到“大宝明天见大宝天天见”,一直到“安尔乐卫生巾清爽不侧漏”,到“美媛春”。一到这时候,我们总是捂着嘴笑。大人们不能启齿的,从小孩嘴里说出来就化成了搞笑,没有了局迫。可是真的就不局迫吗?我们企图掩饰尴尬,逃避追问。就逃避得了?我能告诉她什么是“肾宝”吗?什么叫“好”?
哎,小孩懂什么!我说。
为什么小孩就不懂?可是她仍问。
小孩不懂!大人的事……我说。说出“大人的事”我又有点后悔了。“大人的事”是什么意思?大人的事就是小孩子不能知道的事,大人的事就是隐秘的事,大人的事就是见不得人的事。我懂!我就是懂!女儿仍在叫,就来拽我的包。我紧拽着包。我恐惧地瞧见她的叫声把妻子引过来了。我连忙说,回头给她买玩具。
现在就给买。女儿说。
现在不行。我说。
不嘛,现在就买嘛!女儿叫。
现在买跟回来买还不一样?妻子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出什么了。我要来不及了!我说。
你不是反正也要下去吗?我带她上来。妻子说。我知道逃不了。
我被押着下了楼。一路上有人打招呼,跟我女儿开玩笑。去哪里?去买玩具。对,应该狠狠敲诈你爸一下,他有钱!大家说。我更抱紧了包。这包里的东西是不能公开的,绝对不能。即使世上人都知道了,也不能让她们知道。我怎么到了这地步?
我被绑架了。被女儿绑架了。女儿很可爱,人见人爱。都这么说。我们夫妻间也总是这样开玩笑,你给我走,把女儿给我留下!现在看来,那未必就是开玩笑。那是我们在遮蔽彼此的厌倦。人有时候真会自蔽,就连自己也以为真是那么回事。
有女儿的家庭是温馨的。笑是好玩的,哭也是好玩的,发个脾气也是好玩的,打你更是好玩得很。女儿问到敏感的问题,可以哈哈应付过去,不当她一回事。她若吵,就更加好玩。这是一个玩的时代,谁那么傻B的认真?
有女儿的家是温馨的,温馨得近乎慵懒。未来无可担忧。有什么可担忧的呢?女的越来越成了抢手货。女歌星比男歌星多,女影星比男影星红,女作家比男作家容易成功,女商人也比男商人受呵护。不是有的女人生意还做到美国曼哈顿去了吗?而男人则必须女人化。男人女人化,女人儿童化。男人玩起了精品屋的东西,女人喜欢用儿童用品,护手霜,儿童香皂,婴儿奶瓶。我们跟小孩一样幼稚。孩子要什么,我们就买什么。孩子喜欢的,我们也喜欢。女儿在小区内小百货挑挑拣拣,从这个店到那个店,我被推着走,像个傻子。我像一个傻子,我抱着一个包,我揣着望远镜。那望远镜的红外线镜头好像在窥视着我哪儿,窥得我发慌,发毛。那个玩具商好像也窥到了我的秘密。他瞥瞥我,又瞥瞥我女儿。女儿已经选中了一个蓝猫。她把蓝猫搂在怀里。
多少钱?妻子问。
五十元。对方伸出五个手指头。
这么一些再生垃圾就值五十元!可是妻子却要掏钱。她几乎不讨价,我一直以为这是她的好品质(特别是在跟人争爱那时)。我会挣钱。挣钱不就是为了花?可我挡住了她。不要。我说。
我要嘛!女儿叫。
那么,便宜点吧?妻子说。
我这已经够便宜的了!对方说,这可是当前最流行的蓝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