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姑父讲过的故事里,最是一个涉及魔术的故事让我难忘。
那天丁一和姑父坐在院子里。那天没有什么特别的花要开,姑父很闲在,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不过呢,姑父又说,这也许不能算故事,这是件真事。
你要是不信呢,姑父说你也完全可以不信,“但这确实是我亲眼得见。”
姑父年轻时在E城读书。E城倚山面海,景色迷人。一天姑父出门闲逛,走到一家剧场门前,见个伙计正扯着嗓子吆喝:“快来瞧快来看呀!享誉欧美的华裔魔术师(什么什么斯基或是什么什么斯坦,姑父说他记不清了)回乡祭祖啊,要在本剧场做一次精彩绝伦的演出啦!”“只此一场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姑父抬头,见海报上闪电般八个大字:鬼神莫测,瞠目结舌。姑父问那伙计:“什么内容?”伙计摇头:“不知道。”姑父说:“不知道你就敢这么吆喝?”但姑父还是买了两张票。
演出晚上七点开始,姑父与其同窗好友X提前几分钟到了剧场。剧场本来不大,倒有近半数座位空着。
姑父说那兵荒马乱的年头,能有这样的上座率已然不错了。
七点钟,台上毫无动静。再等一会儿,大幕依然紧闭,台下“嘁嘁嚓嚓”有些议论了。姑父看看表:七点十分。观众席里有人问了:“这魔术师到底哪国人?”有人答:“据说是华裔。”有人摇头道:“一个中国人,非起这么个拗口的名字!”有人说:“洋嘛。”也有人说:“入乡随俗呗。”又有人说:“什么入乡随俗,简直是数典忘祖!”
七点二十分,台下有人抗议了,有人把果皮往台上扔。
又过了一会儿,剧场老板急慌慌走到台前,向观众道歉,说是这位什么什么斯坦或是什么什么斯基久居海外,此番初到E城,大概是被这儿的风光迷住了,忘了时间,此刻正从海滨往这儿赶呢。台下就有人喊:“他不会是个骗子吧?”又有人挖苦说:“他小名儿不会是叫个锁儿、柱儿什么的吧?”老板摸不着头脑,连连鞠躬:“不会不会,兄弟担保,绝不会的。”台下一阵哄笑,冲着老板来了:“那你呢,谁担保你不是骗子?”老板一把一把地甩汗,鞠躬,赔笑脸,说好话:“兄弟经营这小剧场也有些年了,在座的好些都是熟人,朋友,在下以人格担保,据说……据说这位魔术师确实不同凡响,各位不妨耐心稍等,毕竟机会难得……”不等老板把话说完,台下已经有人喊着要退票了:“据说!据说!就凭据说让咱们瞠目结舌?”
姑父的同窗好友X有些耐不住了,说要到外面过过风去,里头闷死人了。姑父说:“要不要我陪你?”X说不必,说他一会儿就回来。
可X前脚出去,后脚就传来消息:那个什么什么斯坦或是什么什么斯基到了。
姑父出去望了一回,到处不见X的踪影,这边大幕已然徐徐拉开,姑父赶紧跑回坐位。
魔术师走上台,果然是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他整理一下燕尾服,向观众深深一鞠躬:“对不起,真是不好意思,敝人迟到了半小时。”他举举腕子上的表,“不多不少,整整半小时。”
姑父也看了看表:七点半。
魔术师在台上踱步,介绍自己,说他不仅是中国人,而且E城就是他的老家,但他生在异国长在他乡,此番是头一回得见故土。他说,从他的祖父往上不知多少代,曾经就在这儿生活,捕鱼为业。“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哪,”魔术师说,“这世界我也差不多快走遍了,很少有像E城这样迷人的海滨!所以嘛流连忘返,迟到了半小时。”说到这儿魔术师站住,愣了一会儿。
姑父说就这会儿,他注意到舞台灯光好像跳了一下,随后就暗淡了些。
魔术师一边作揖一边又说:“不过呢,我忽然想起今晚是要为我的父老乡亲们演出,这怎么可以怠慢?所以我立刻跳起来就往这儿赶。”说着又举腕看表,“还好还好,一分钟也没耽误,各位请看,整整七点钟。”
众人纷纷看表,满场惊嘘。
姑父说他也看了表,真的,“真的又成了七点整!我亲眼看的那还能错?”
惊嘘声稍落,魔术师继续滔滔不绝,大意是:E城的风光着实迷人,山青水碧,海天一色,沙滩是那么干净那么松软,阳光又是多么明媚多么温柔……魔术师闭上眼睛,在台上慢慢踱步,嗓音清朗圆润:“躺下去,躺下去,四肢伸展,面向蓝天,任海风和阳光抚遍你的身体,就像儿时睡在母亲的怀中……啊,四顾无人,天地惟我,浪涌有声,风飞如幻,海水微咸沁人心脾,白云苍狗似从远古飘来……”继而,魔术师二目微开,“我忽觉一阵眩晕,一时物我难分,仿佛自己就是那云,就是那浪,就是那风,就是那极目所见的一切……”
姑父说“错不了我记得清楚”,这时舞台灯光又是一跳,恢复了原来的亮度。
魔术师踱步台心,继之席地而坐,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忽似缥缈,仿佛远不可及:“就这样,我躺在海边,浪之侧,风之中,云之下,躺在天地之间,躺在宇宙的一个角落……就这样我把一切都给忘记了,把今天晚上的演出也给忘记了,所以,所以呢……”
就当观众似醒似睡、懵懂如在云缠雾绕中时,突然,剧场灯光大亮。
魔术师微笑着站起身说:“所以非常抱歉,我还是来晚了。各位请看表,七点半,确实是七点半,我整整迟到了半小时。”
全场愕然,鸦雀无声竟达半分钟之久。
而后掌声雷鸣。
掌声雷鸣之际,姑父的同窗好友回来了,诧异道:“怎么着,完了?”
姑父说:“瞧你这几分钟耽误的,偏这会儿出去!”
X一愣:“什么你说,几分钟?”
姑父把表举给他看。
“不可能!”X瞪大了眼睛惊叫,“这不可能!”
但没有人顾得上X和姑父。魔术师一次次登台谢幕,欢呼声经久不息。
姑父说,这是他所见过的最为离奇的魔术。
姑父说跟这个魔术比起来,别的都是雕虫小技。
“说真的,”姑父说,“若非我亲眼得见,谁跟我说我也不会信的。”
姑父讲罢,弯腰闻一闻身旁盛开的夜来香,而后端坐,凝眸仰望再不出声。姑父的眸中是一轮明月,继而是月光下的那幅照片,和照片上的那个女人。我至今还能记得姑父那一刻的神情:谦恭,敬畏,又似无比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