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老很看重做人。一九四一年,他教我“说话要说真话,做人得做好人”。事隔五十二年,一九九三年我去杭州看望巴老。临别前一天下午交谈,他第一句话就说:“人各有志,最要紧的是做人。”巴老这句话,我当成家训,请人书写为横幅挂在墙上。
巴老对我,更多的是身教。我讲一些主要的感受:
一是巴老“即使饿死也不出卖灵魂”的骨气。我一九七三年悄悄去上海看望巴老,最使我吃惊的变化是:巴老满头白发。它印证了巴老在“文革”中,精神和肉体上所受到的迫害。给巴老加上各种罪名,在全市电视大会上批斗。十四卷《巴金文集》被打成“邪书”。巴老的家几度被抄,六、七间书房被封,全家人挤在楼下居住。小棠被下放到安徽农村当“知青”。稿费存款被冻结,只能领取生活费。我问巴老生活上有无困难?他说:“已经告诉姑妈,必要时可以像我早年在法国一样,只吃面包。”巴老的夫人萧珊在磨难中患癌症,因得不到及时治疗而离开人世。我在照片上看见萧珊妈妈全身盖着白布床单,巴老穿一件短袖衬衫,左袖上戴着黑纱,两手叉着腰,低着头在哭泣。我突然感到自己也到了现场,和家人一起给萧珊妈妈告别。
这次见面,令我最宽慰的是:巴老身体健康,精神未垮。尽管我们不敢深谈,我能感受到他十分关心国家民族的未来。他在家里翻译赫尔岑的书——明知无法出版,只为送给图书馆,供人参考。以后知道,巴老每天翻译几百字,仿佛同赫尔岑一起在十九世纪俄罗斯的暗黑里行路,像赫尔岑诅咒尼古拉一世的统治那样诅咒“四人帮”的法西斯专政。巴老当时平静从容的态度,表现了他“威武不能屈”的硬骨头精神,也就是他重新提笔所写的第一篇文章所说:“我即使饿死,也不会出卖灵魂,要求他们开恩,给我一条生路。”
二是巴老一生的信念:生命的意义在于奉献,而不是索取。粉碎“四人帮”不久,巴老患帕金森氏症,几次骨折,举笔重千斤。巴老在与疾病作斗争的同时,一直坚持写作。我工作过的四川人民出版社,陆续出版了四本《巴金近作》和《巴金选集》(十卷本),最后一本近作结集《讲真话的书》,包括了他重新提笔后的全部著作(共八十多万字),深知他所付出的心血。八十年代末,巴老曾对我说,在他做完工作以后就休息,好好地看武侠小说。可是,天知道何年何时才是他做完工作的时候?我多次劝巴老要把健康放在第一,而他一再强调:“如果不工作,生命就没有意义。”我们还为此辩论。我说“人有不可回避的自然规律”,他已做了很大的贡献,即使不能工作,他的“健在就是力量”。巴老似乎同意我的看法,说冰心健在对他就是力量,但他实际上仍像“春蚕”吐丝一样地工作,说自己“已死丝未尽”,编《全集》和《译文集》,艰辛地为此写跋。巴老甚至希望能再活一次,重新学习,重新工作,把全部感情献给他热爱的读者。当我六十岁快离开领导工作岗位时,他笑着对我说他“六十六岁才进‘五七’干校”。我知道:这是他对我的启示和鼓励。
巴老是作家,完全靠稿酬养活自己。他历来对自己的物质生活要求不高,有了稿酬常去帮助有困难的读者和亲友。新中国成立后,直到今天,他不领取工资。“文革”中被冻结的存款,其实是他的稿酬。存款解冻后,仅一九八二年一次即捐了人民币十五万元给中国现代文学馆,这在当时是一笔相当大的数目。对“希望工程”和救灾,他也常请家属或工作人员隐名捐款。当时,巴老在四川出书,不要稿酬,出版社为他翻洗照片,他却亲自到邮局寄还费用四十一元一角。他的另一巨大“财富”是大量藏书,多次分别捐给国家图书馆。目前我们国家仍实行低稿酬制,作家的生活水平尚待提高。我说这些,绝不是希望作家放弃稿费,或都去捐赠,我只是想从这个侧面反映巴老的人品。
三是巴老经过认真的反思,坚持独立思考和主张讲真话。“文革”结束后,在拨乱反正的同时,仍有不是运动的运动。巴老不唯上,不随声附和。在讲假话成风的年代,巴老主张大家讲真话。讲真话的主张,受到广大读者和作家的欢迎,但也受到若干指责。巴老对这些指责十分坦然。在我们的交谈中,巴老表示他不害怕长官点名。他说:“倘使一经点名,我就垮下,那算什么作家?”一位主管意识形态的高级官员,主张不写“文革”,巴老写信给这位高官,说自己是这个主张的受害者(因为受这个主张的影响,巴老发表在香港报纸的一篇涉及到“文革”的文章被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