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

这幢大楼是牟尼心中的圣殿，他由衷地感到那是一座他集一生精力都无法攀登到顶峰的大山。他意识到发现并使用银行才是这个时代的真正天才。

从第一次见到它时他就深深地被它迷惑，心灵深处又时时发出恐惧的战栗，面对这座由金钱堆成的金字塔，他兴奋而又压抑。当那件三百五十万的贷款成为往事时，他曾有多次经过这幢大厦，面对它牟尼百感交集就像面对自己的故乡，它对他情感的征服超过任何女人，站在它面前，太阳也不过是从后面升起。而在他贪婪、渴求的眼里，它高耸入云的尖顶永远遮得住任何光亮和声音。

此时此刻，牟尼终于能够为着一个直接的目的来到这幢黑压压、轰隆隆的大厦面前，这次既不是陪别人说话（采访），也不是拍电视，而是来拿钱，是扎扎实实地从这儿取得在他当时看来的一个天文数字：三百五十万元--人民币。

他心情极度紧张，但又有某种男人们冒着炮火奔赴战场的感觉，壮士上路内心所体验的绝不仅仅是豪情，欲望一次次为他壮胆。他看看李苗，发现她竟显得比自己轻松，就说："当我被关进监狱时，你会来看看我，给我送条烟吗？"

"不可能，"李苗开玩笑，"我决不会与囚犯打交道。"

"那我会伤心的，会比失去所有的财产与金钱更为伤心的。"走到楼前的台阶时，牟尼又说，"记得第一次来我有多么滑稽吗？作为一个小人物我真是太典型了。"

"你很快就会成为一个大人物。"

欧阳京穿一身浅灰色的西装，刚刮过脸，理过发，显得年轻而又有活力。不知道为什么，牟尼隐隐感到他这一切都是为了给李苗看的。"秦总对我印象不坏，但欧阳京凭什么也对我这么友好呢？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看来只有李苗了。"

欧阳京喜欢她，这点从欧阳京提高了的声调，柔和的眼神，以及轻捷的脚步中都可以感觉到。阳光洒在他波浪的头发上，雪白的衬衫显得高贵而体面。李苗喜悦地看着他说："如果中国的男人都像你这么有风度，那我们这些不幸成为女人的小可怜该有多幸福！"

欧阳京高兴地耸耸肩："真是女记者，张口就这么充满诗意。"

男人与男人难免是客气的，而男人与女人却往往是交流的。尽管，时时有电话让欧阳京接，也时时有人找他，但他仍是兴致勃勃地与他们谈论文化、形势、政治，谈到了俄罗斯的今天和明天以及中国和俄罗斯的比较等等，应该说在办公室里谈这些就是最轻松愉快的话题了。牟尼见情绪恰到好处，就引入正题说："贷款的事我们老总请示了部的领导，他们的意见是由中心贷不如由文化实业发展总公司办理更为合适。电视艺术中心是一个简单的事业性的，专业性很强，主要以完成政治性题材影片为任务的机构，而公司就不同了。"

李苗说："行了，欧阳又不是外人，这种一个实体两块牌子的情况多得很。"

欧阳京说："公司全称是什么？"

昨晚他与李苗已经商量好了。听说前边冠以"中国"的公司一定要国家工商总局批，而加"北京"，这实际就代表中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以"北京"字头既不需要国家批，又好听并可面向全国。

他说："公司的全称是：北京卫星文化实业发展总公司。"

"法人是谁？"

"部里一位领导，但最近希望变更，我觉得我有希望成为法人。"

"得意什么，"李苗故意说，"还不是中顾委那个老头儿帮你说话，否则你连梦都别做。"

欧阳京的眼珠快速闪动一下，说："你们文化人都是神通广大。"

"今天先把表拿回去填了，然后再来找我。

你们单位有自己的情况，这你们回去决定，对于银行来说贷款条件很简单，工商局批准，独立经济核算，单独计算盈亏，会计报表齐全，有合同能力，有利润......总之，要具有还款能力。"欧阳京对李苗笑笑，"这你们肯定都没问题，说实在的，来找我的人多了，但我真是把你们当朋友......"

出了银行大楼，一转过弯李苗就挽住他的胳膊，并时时兴奋地紧紧拉他。他说："别这样，如果让银行人看见，传给欧阳京就完了。"

李苗说："管他呢，我跟他又没什么关系，"但她说着还是把手放开了，说，"真没意思。"

他说："今天你那番话说得真棒！是你们大学老师教的？"

他说："优秀的是你，我受了你的启发。"

她说："别这样，没有你我的腿都吓得伸不直，女人就是胆子小。"

"那张志新呢？江姐呢？刘胡兰呢？"

"江青呢？呵呵......"

他和她互相吹捧着走了一会儿，心情渐渐沉重起来。这几张表格不多，但却有千斤重，以语言的方式跟别人交锋他们是高级职称，但这些表格是实实在在的，是国家法律，他们果真要按计划继续进行吗？他知道，高兴了许多天的，在心中酝酿很久，一次次确立，又一次次推翻的，不是一个简单的计划，而是命运。到此为止，他们仍是普通公民。天空是蓝的，草是绿的，水是清的，北京的深秋是美丽的，他与李苗也仍然是一般的流浪者，但是，订计划就是为了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