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六月,当所有的应届硕士生都忙着求职应聘的时候,我却全力以赴准备着出国留学继续深造的事。
我等不及了,这个鬼地方就快把我憋死了,我实在没有耐心在一堆机会渺茫的外企里消磨我的青春,我宁可先走一步,提前去体验一下国外的生活。
然而,一场家变让所有的一切化成了泡影。
拿到多伦多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是七月中旬。
距离我母亲下岗也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我没能拿到奖学金,这就意味着我必须赶在开学之前筹到钱,不光是学费还有生活费,因为在加拿大,打工的机会微乎其微,即使帮教授打杂也无法补足我最基本的日常开销。
于是,这一个多月里,我的父母几乎踏破了所有亲朋好友家的门槛,结果,还是没能凑到我第一年的学费,而我母亲,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
她开始哭,没完没了地哭。
父亲跟着怨,无休无止地怨。
而我只有恨,绝情绝义地恨。
最后,什么办法也没有了,父亲说:
“去找沧吾的爸爸想想办法,他在大学里教书,说不定有什么别的门路。”
“不要!”
我不假思索地对他们吼。
这并不是他们的错,可我就是不想让沧吾知道,我丢不起这个脸,更别说丢掉我的尊严。
没人能告诉我该拿这张通知书怎么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间一天接一天地流失,就这么一直拖到了八月末。
那天,父亲终于主动和我谈了一次话,他说:“还是抓紧时间找工作吧,出国的事,我们尽力了,其实,不出去也好,你也知道现在家里的情况不好,即使筹到了今年的,明后几年也未必供得起你,我和你母亲都活到这把年纪了,总不能为了你背债背到进棺材吧?……”
我不等父亲把话说完,就擦亮火柴把通知书给烧了。
纸张很快化为了灰烬。
我没有哭,这让我体会到人一旦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眼泪就变成了毫无用处的累赘,哭又如何?不哭又如何?总之,它不能改变任何现状。
家境的每况愈下让我没有时间缅怀我已经幻灭的未来。
那时,夏天已经过去了,身边所有的同学都早已找到工作安安稳稳地开始新的生活,只剩下我一个人落魄地飘荡在高楼大厦间,寻找着寥寥无几的容身之处。
然而,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我那华而不实的学历在外企老板苛刻的眼里丝毫没有分量,除了面试还是面试,最后,我也疲了,累了,没有斗志再和他们周旋下去了,甚至,一看见黄头发蓝眼睛的老外就恶心。
于是,只好像蜗牛一样躲进壳里,再也不出去了。
母亲因为失业而变得越发聒噪,就连一双筷子也会引起她极端的不满,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唠叨个没完。父亲实在忍不住就骂上两句,母亲满肚子的委屈也刚好逮到机会得以痛快地发泄。刚开始只是哭闹,后来无趣了,就演变成胡闹,吵到气头上,随随便便就把离婚搬到桌面上来作为互相攻击的武器。
我觉得很好笑,心里却说不出地悲哀。
这样到底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难道一定要把彼此无能的颜面扯破才肯罢休么?
我很烦。
烦父亲,烦母亲,烦自己,更烦这个家。
因为,我已经换了几百个角度去看它,却依然看不见我的未来,这种简直把人推上绝路的处境,让我连死的念头都有了,我真不知道这样毫无安全感地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于是,我走了最后一步。
也是我有生以来最任性、最冷酷无情的一步。
90年10月17日。
我记得这个夜晚,天气很阴,就快要下雨的样子。
我趁着父母熟睡的时候,从抽屉里拿走了他们还没来得及存回银行的留学备用金、衣物和一些日用品,悄悄地离开了这个家。
留给父母的信上,我这样写着:
我需要一个人静静地生活一段时间。
出国的事我并没有怪你们,所以不要放在心上。
离开的这段时间,就当我已经出去了吧!
我每月会按时寄钱贴补家用,希望你们不要再吵吵闹闹,互相照顾,好好地过日子。
切记,无论如何不要打扰我。
等我想通了,自然就会回来了。
但事实是,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
直到结婚,才和丈夫一起回去见了父亲一面,
那时,我的母亲已经过世了。
这些年来,我寄给他们的钱,他们一分都没花,全都存在那张曾经扼杀过我梦想的破存折里。
如今,那张存折上的数字已经远远超过了当时我离家出走时偷走的数目,可是,却再也换不回我母亲的唠叨了。
21
出走的那天早晨,天还没亮,我手里拿着一把生锈的雨伞,我以为雨很快就要下起来了,但始终没有。
等我走出巷子时,起雾了。
很潮湿很浓重的白雾。
空气灰尘尘黏嗒嗒的,我一路摸索着往前走,很难辨别方向。
可是,我已经混乱了好几个月的思绪却意外地在这一片浓雾中冷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