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红楼梦》“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迹”(鲁迅语),但它超越善恶、因果,以“通常之人情”写出了最沉痛的悲剧,这是中国文学中所罕见的。今天,我愿意重提《红楼梦》,是因为中国当代文学似乎又一次陷入了世俗的泥淖、道德的困境,文学正在失去超越的力量——而超越性正是《红楼梦》最重要的精神维度。
当代小说正在沦陷于庸常的、毫无创见的价值趣味之中。因此,重新发现《红楼梦》中那束超越是非、善恶的审美眼光,实在有助于作家将自己的写作深入到经验的内部,通达人类精神的大境界。写作一旦为俗常道德所累,被是非之心所左右,其精神格局势必显得狭小、局促。可惜,文学史常常是一部道德史、善恶史、是非史,少有能超越其上、洞悉其中的人。曹雪芹之后,鲁迅算是一个。鲁迅对世界存着大悲悯,所以,他虽以冷眼看世界,却从来不是一个旁观者。当他说“中国历来是排着吃人的筵宴,有吃的,有被吃的。被吃的也曾吃人,正吃的也会被吃”时,不忘强调,“但我现在发见了,我自己也帮助着排筵宴”[5]——也就是说,鲁迅的思想并没有停留于对“吃人”文化的批判上,他承认自己也是这“吃人”文化的“帮手”,是共谋。他的文化批判,没有把自己摘除出去,相反,他看到自己也是这“吃人”传统中的一部分,认定自己对一切“吃人”悲剧的发生也应承担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鲁迅是深刻的,因为他充当的不仅是灵魂的审判官,他更是将自己也当作了被审判的犯人——他的双重身份,使他的批判更具力度,在他身上,自审往往和审判同时发生。在二十世纪的中国作家中,具有这种自审意识的人极为稀少,鲁迅是其中最为坚决的一个。如他自己所说,“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6]这样的自我解剖,迫使鲁迅不再从世俗的善恶、是非之中寻求人性的答案,而是转向内心,挖掘灵魂的黑暗和光亮。没有这一点,鲁迅也不可能这么深刻地理解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作品:
凡是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审问者在堂上举劾着他的恶,犯人在阶下陈述他自己的善;审问者在灵魂中揭发污秽,犯人在所揭发的污秽中阐明那埋藏的光耀。这样,就显示出灵魂的深。
在甚深的灵魂中,无所谓“残酷”,更无所谓慈悲;但将这灵魂显示于人的,是“在高的意义上的写实主义者”。[7]
和陀斯妥耶夫斯基一样,鲁迅也是能写出“灵魂的深“的作家。他同样兼具“伟大的审问者”和“伟大的犯人”这双重身份,不仅超越了善恶,而且因为深入到了“甚深的灵魂中”,达到“无所谓‘残酷’,更无所谓慈悲”的境界——这远比一般的社会批判要广阔、深邃得多。然而,在如今的鲁迅研究中,总是过分强调他作为社会批判家的身份,恰恰遗忘了鲁迅身上那自审、悔悟、超越善恶的更深一层的灵魂景象。这或许正是鲁迅精神失传的重要原因之一。
鲁迅之后是张爱玲。张爱玲也是一个有超越精神的作家。她的文字,有“很深的情理,然而是家常的”。[8]但这样的家常,并没有使张爱玲沉溺于细节与琐屑之中,因她很早就敏锐地察觉到:“因为对一切都怀疑,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质的细节上,它得到欢悦——因此《金瓶梅》、《红楼梦》仔仔细细开出整桌的菜单,毫无倦意,不为什么,就因为喜欢——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引人入胜的,而主题永远悲观。一切对于人生的笼统观察都指向虚无。”[9]——这是一个很高的灵魂视点,因为看到了“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一切对于人生的笼统观察都指向虚无”,所以,世事、人心在张爱玲笔下,自有一种苍凉感、幻灭感。但张爱玲并不尖刻,她也有着超越善恶之上的宽容和慈悲,“她写人生的恐怖与罪恶,残酷与委屈,读她的作品的时候,有一种悲哀,同时又是欢喜的,因为你和作者一同饶恕了他们,并且抚爱着那受委屈的。饶恕,是因为恐怖,罪恶与残酷者其实是悲惨的失败者……作者悲悯人世的强者的软弱,而给予人世的弱者以康健与喜悦。人世的恐怖与柔和,罪恶与善良,残酷与委屈,一被作者提高到顶点,就结合为一。”[10]胡兰成真不愧是张爱玲的知音,只有他,能这样准确地理解张爱玲——他看到了张爱玲超越于人间道德之上的宽容心,看到了“饶恕”,看到了“罪恶与善良”被她提高到顶点能“结合为一”,看到了她在世界面前的谦逊和慈悲,看到了她对这个世界爱之不尽。
张爱玲写了许多跌倒在尘埃里的人物,如果不是她有超越的眼光,有旺盛的生命感悟,就很难看出弱者的爱与生命力的挣扎——因为强者的悲哀里是没有喜悦的,但张爱玲的文字里,苍凉中自有一种单纯和喜气。她笔下那些跌倒在尘埃里的人物,卑微中都隐藏着一种倔强和庄严,原因也正在于此。像《倾城之恋》,战乱把柳原和流苏推在一处,彼此关切着,这时,即便“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张爱玲也不忘给他们希望:“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的”;又如《金锁记》里的长安,面临最深的苦痛的时候,脸上也“显出稀有的柔和”——能将生之悲哀与生之喜悦结合为一者,除了张爱玲,中国作家中还能有几个?
夏志清说:“对于普通人的错误弱点,张爱玲有极大的容忍。她从不拉起清教徒的长脸来责人为善,她的同情心是无所不包的。”[11]胡兰成则说:“张爱玲的文章里对于现代社会有敏锐的弹劾。但她是喜欢现代社会的,她于是非极分明,但根底还是无差别的善意。” [12]这就是张爱玲的小说道德:无所不包的“同情心”,对世界永不衰竭的爱,能将生之悲哀和生之喜悦结合为一的力量,以及那种“无差别的善意”。——她无论写的是哪一种境遇下的人物,叙事伦理的最终指向,总是这些。她的广大和宽阔,成就了她非凡的小说世界。她和鲁迅一样,都对自己身处的人世,有着不同于别人的发现。只是,鲁迅的发现是黑暗、凄厉的,张爱玲的发现则不乏柔和、温暖。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成了现代中国的灵魂见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