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大陆上的革命,多是团体革命,革命是由革命团体完成的。中国则不然,数千年来多是为私人利益的革命。
所以,中国历史上只有私人革命,革命尚未成功的时候,各派尚且可以联合对付官府朝廷,一旦官府朝廷快要完蛋时或革命成功后,为着各自的私利,各派党徒就开始相互倾轧,造成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社会动乱。所以,这种革命目标,不过是陈涉所说,苟富贵,毋相忘;项羽所说,彼可取而代之。无论有没有好的名目,都不过是少数野心家的一种手段。欧洲革命,主要力量在中等社会,起事者为善良的市民,社会秩序很快得到恢复。而中国的暴力革命者,多以盗贼或杀人犯为主力,譬如,唐朝的瓦岗寨十八条英雄好汉,宋朝的水浒梁山一百零八名天罡地煞。这些人革命起来,往往不顾生计,只管今朝有酒今朝醉,然后到处涂鸦:杀人者打虎武松者也。革命的敌人应该是旧政府,旧政府一倒,革命就应该结束。中国不然,旧政府垮台了,敌人反而更多,志同道合者往往在一夜之间成为死敌。革命对社会进步的破坏,比被推翻的旧政府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汉朝末年、隋朝末年、唐朝末年的暴力革命后,其人口仅仅为全盛时期的十分之一。在欧洲,蒙革命之害不过一二年,而得其利则达数百岁,所以革命一次,文明程度便进步一级。中国正好相反,蒙革命之害者动辄百数十岁,得其利者不到一二年,所积累的文明,也跟着玉石俱焚。
傅朗西不是不听梅外公的宏论,也不是听不进去。他很自信,自己所投身的这场革命,将要开创历史先河。
傅朗西嘎白的脸上多出一块潮红。他们打开乌拉的伏特加,酒杯也不用,用嘴对着酒瓶口喝了起来。
梅外婆上前告诉傅朗西,他这样子是不能喝酒的。
傅朗西不明白自己好好的为什么不能喝酒。
梅外婆不得已只好当众小心提醒,他这样子像是有肺病。
不等傅朗西说话,乌拉抢着替他回答,在莫斯科,男人生病全都吃相同的药。
说着话,乌拉举起酒瓶:“为了托洛茨基,干杯!”
傅朗西举起酒瓶回敬一句:“为了斯大林,干杯!”
放下酒瓶,乌拉激动地要大家相信自己的话,如果不听托洛茨基的教导,布尔什维克就会变成失去理智的魔鬼。傅朗西反驳地说,托洛茨基才是真正的魔鬼。
争吵起来,乌拉脸上露出俄国人固有的傲慢:
“你们这儿乡巴佬太多,只会分田分地强占别人的财物,既不懂革命,也不懂女人——什么都是一窍不通!”
傅朗西很不高兴,站起来将酒瓶往地上一摔,一句告辞的话也没说,扭头出了大门。
坚信自己眼力的梅外婆,三番五次地上花楼街,好不容易从德国人开的医院里买回一盒盘尼西林,准备送给傅朗西,治疗他那所谓的肺病,可是过了好久也不见傅朗西的人影。问过乌拉才清楚,傅朗西已经辞了副官之职,要到乡下去动员农民。
梅外婆很伤感,在她眼里,傅朗西的肺病一天也拖不得,如此不顾一切地四处奔波,无疑是将生命往绝路上推。
那天早上,正在窗口看白云的雪柠发现傅朗西来了。
梅外婆丢下手里的事,跑到门口去迎他。傅朗西当晚就要乘轮船离开武汉,来此的目的并不是告别,而是来告诉爱栀,七小姐仍在设圈套,想将她的雪狐皮大衣弄到手。除了通风报信,傅朗西还出主意说,整个武汉三镇只有柳子墨能够让七小姐改主意。这一次,傅朗西说得很清楚,柳子墨的父亲是开油脂公司的,家住循礼门附近,长得一表人才。七小姐总在背后谋划如何约柳子墨一起看戏,却又不敢当真。梅外婆谢过了,转身将那盒盘尼西林拿出来交给傅朗西,嘱咐他找个会打针的医生一口气将它打完。
傅朗西感动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走了傅朗西,家里平静下来。
梅外婆波澜不惊地对爱栀说,如果七小姐真的想要,那就将雪狐皮大衣给她好了,再好的东西,如果总给人带来烦恼,就不值得留。世间万物万事,为一些身外之物而生活得不快乐是最不划算的。爱栀当面没说什么,转过身来却赌气地叮嘱雪柠,就算自己死了,也不要将这雪狐皮大衣让给别人。
好在乌拉来了。乌拉自告奋勇去找柳子墨。
雪柠独自跑到窗口,久久地盯着天空,看那遥遥不可触摸的白云神秘地变幻身姿。在她的眼睛里天上的白云已经有十几种了,譬如眼前这些,像绵羊,像白狗,像兔子,还有像梅外公头上苍苍白发的,可就是达不到柳子墨所说的二十四种。雪柠对着天空小声地问,为何柳子墨对天上的白云如此了解呢?那既不是他家养的鹦鹉,又不是他家养的鸽子,难道他有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