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爱栀将雪狐皮大衣穿穿戴戴收收藏藏的雪柠又长大了一些。每逢家里有客人来,雪柠就会留心地听,这些人是否说了与柳子墨有关的话。慢慢地她弄清了,由于有七小姐在背后帮忙,龟山上的那座测候所建得很顺利。为这事雪柠生过柳子墨的气,后来原谅他,是因为她明白龟山是军事禁区,那里驻扎着国民政府军的精锐炮兵,白天黑夜都在严格防备着以南京为大本营的另一个国民政府的军队。因为有南京国民政府和武汉国民政府,两个曾经同仇敌忾的革命军突然反目为仇。梅外公对此责骂得越凶,雪柠越是听不懂。勉强听得懂的是梅外婆的解释:“莫信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说穿了,无非都是个人贪欲在兴风作浪。”如果没有七小姐,柳家的钱再多也打不通去往龟山的路。而测候所必须建在高山之上,不如此就无法看清风的来路,云的去向。上龟山的路如此之难,想见柳子墨自然也就难了。有一回雪柠从梅外公的一个学生那里听说,柳子墨的测候所办得惨不忍睹,那点捐款不够用,又不肯接受资本家父亲的接济,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破产。梅外婆不认为这是好消息。测候所破产了,想见柳子墨当然容易一些,可测候所是柳子墨的梦想,若是梦想破灭了,柳子墨就会变成另一个人。柳子墨的测候所勉强生存了一段时间,终于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没顶之灾中彻底沉沦。属于武汉国民政府的独立第十四师,暗中投靠了南京国民政府,悄然顺流东下,进占与武汉三镇唇齿相依的纸坊镇,并在当天夜里,派出一支敢死队偷偷渡过长江,摸上龟山,扔了许多炸药包,安在山顶上的大炮都被炸得散了架。柳子墨从日本带回来的那些仪器比女人的眼泪还娇气,被炸得连魂都找不见了。天亮后,大家站在街上往龟山上看,感觉中那山顶矮了好几尺。好在当天有人来家里请梅外公,要他代表武汉各界发表声明,谴责一切叛军。梅外公憎恨一切的杀戮,哪怕是为了挽救危在旦夕的武汉国民政府的行动也不例外。在请梅外公时,那人也说了一些让雪柠终于放下心来的话:柳子墨在叛军中的同窗好友略施小计,赶在天黑之前将柳子墨骗离了龟山。
这场牵挂,让世事在雪柠的脑子里形成一只巨大的记忆旋涡。
叛军全线溃退,讨逆军光鲜闪亮地回到汉口的那段日子,天天都有许多人聚在春满园附近的街道上,为一群群扛着枪炮大刀的人欢庆。雪柠听过那位最受欢迎的人用广东鸟语发表演说。据说,这个广东人独自杀死了十二个人。那把杀人太多,刃口已成锯齿的大刀,像是一件圣器,被系上红色的绸缎,由另外的人举得高高的,引得许多还未成年的男女一波接一波地冲上去,企图用手摸一把。街上的人都在传说,这个人杀人,就像每年枯水季节收割武汉四周上百座湖泊中遍生的芦苇一样,而杀人的堂皇理由是战斗。
雪柠心里因此有了一个既冒不出来又沉不下去的疙瘩:
“为何平时杀人的人总是遭到唾弃,而在战斗中杀人越多越受崇拜,并且可以成为英雄?”
还有一个问题让她困惑不解:
“历史上第一个被杀的人是谁?”
这个问题让梅外婆和爱栀还有雪茄犯了难:
“这孩子,尽问一些没人去想的事情!”
“我又没有说错,总有一个人是最先被杀的。”
“是我们错了。古往今来,是应该有人最早死于非命。”
就连学富五车的梅外公都被这个问题难倒了:
“雪家尽是难题,看来我又要答不出来了。”
梅外公的话暗指杭家人刁难雪家人的那个绝对:李白李太白李太太白李太太太白。当初雪茄为了从梅外公那里找到答案,没想到梅外公也无能为力,他沉思良久才表达了另一种意思:这上联是一种民间口口相传的历史。梅外公说,在民间一直存在着一种认为文明只与财富相关、而与底层中的贫困相敌对的观点,所以,在民间故事与传说中,才有秀才们个个都是蠢材,只配受到大字不识的穷苦人戏弄的描写。
梅外婆也被雪柠的问题难倒了,她只能反反复复地说:这种事要靠自己去想,要靠自己问。
一天中午,雪柠趴在梅外婆怀里睡了一觉,醒来后清楚地告诉家里人,她看见一群人用刀砍一只老鼠的尾巴,想让它生养出没有尾巴的小老鼠。那些刚生出来的老鼠只要还有尾巴,他们就一代接一代地往下砍,非要断尾巴的老鼠生出没有尾巴的老鼠。
雪柠梦中所见,让梅外公大为惊讶。这个曾在现实中存在过的古典实验,梅外公在将近四十岁时才有所耳闻。他曾对身边的人说,外面那些扛枪舞棍、成天将对方当成死敌的人,其实就是心怀这种目的,以为仗着手中的强权与暴力,杀光了反对自己的人,世界就会变得光明起来。他们一点也不懂,不管好人坏人,也不管是好政府还是坏政府,只要想通过对敌人实行弹压,用他人的死亡来推行自己的信仰,从实质上讲他们就已经同流合污,没有好与坏的区别。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政府。一群爱杀人的人,只配有一个爱杀人的政府。听过这些话的人里有梅外婆,还有雪茄和爱栀。大家都没做声,只有梅外婆接过梅外公的话说了一句。梅外婆的话让梅外公击节赞叹,说梅外婆的话比自己先前说过的话,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