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前面就应该是老孙家,我不大敢保证,问了一下年轻的队长,队长说就是。正说着,走到老孙家前十来步远的时候,老孙院子的栅栏门被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正是老孙的老伴儿老邢,仿佛她就像知道我要来似的,正在出门迎我。我赶紧走了几步,走到她的面前,她有些感到意外,愣愣地望着我。别人指着我问她:“你还认识吗?看是谁?”她只是愣了那么一瞬间,立刻认出了我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眼泪刷地流了出来,我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们俩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只能够感到彼此的手都在颤抖。
走进老孙的家门,她才抽泣地对我说老孙不在了,我说我听说了,便问起当时的情景。老孙一直有血压高和心脏病,一直不愿意看病,更舍不得吃药,省下的钱,好贴补给他的小孙子用。那时,小孙子要到场部上小学,每天来回走18里路,都是老孙接送小孙子上学。两年前的3月,夜里两点,老邢只听见老孙躺在炕上大叫了一声,人就不行了。小孙子整整哭了两天,舍不得爷爷走,谁劝都不行,就那么一直眼泪不断线地流着。
我想像着当时的情景,开春前后,正是心血管病的多发期,3月的北大荒,积雪没有化,天还很冷,就在这间弥散着泥土潮湿地气的小屋里,就在我坐的这铺烧得很热的火炕上,老孙离开了这里,离开1959年他26岁从家乡山东日照支边来到这里就没有离开过的大兴岛。那一年,老孙才69岁,他完全可以活得再长一些时间。
望着老孙曾经生活过那么久的小屋,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22年前,我来看老孙时,就是在这间小屋里。22年了,小屋没有什么变化,和老孙在的时候几乎一个样。所有简单的家具,一个大衣柜、一张长桌子,还是老样子,也还是立在原来的老地方。一铺火炕也还是在那里,灶眼里堵满了秫秸杆烧成的灰。家里的一切似乎都还保留着老孙在时的老样子,只要一进门,仿佛老孙还在家里似的,那些简陋的东西,因有了感情的寄托,富有了生命,那些东西还立在那里,不像是物品,而像是有形的灵魂和思念。
一扇大镜框还是挂在桌子上面的墙上,只是镜框里面的照片发生了变化,多了孙子外孙子的照片,没有老孙的照片,我仔细瞅了瞅,以前我曾经看过的老孙穿着军装和大头鞋的照片,和一张老孙虚光的人头像,都没有了。那两张照片,都是老孙年轻时照的,挺精神的,老孙和赵温都爱唱京戏,老孙唱的是青衣,和赵温一起还组织过一个票友的班子,外出唱戏的时候在富锦照的相片。一定是他老伴儿老邢怕看见照片,触景伤情,取下了吧?
我问老邢:老孙的照片还在吗?
她说:还在。说着,从大衣柜里取出了一本相册,我看见在里面夹着那两张照片。还有好几张老孙吃饭的照片。老邢告诉我:那是前几年给他过生日的时候照的。我看到了,炕桌上摆着一个大蛋糕,好几盘花花绿绿的菜,一大盘冒着热气的饺子,碗里倒满了啤酒。老孙是个左撇子,拿着筷子,很高兴的样子。那些照片中,老孙显得老了许多,隐隐约约的,能够看出一点病态来,他拿着筷子的手显得有些不大灵便。
我从相册里取出一张老孙拿着筷子夹着饺子正往嘴里塞的照片,对老邢说:这张我拿走了啊!
她抹抹眼泪说:你拿走吧。
我把照片放进包里,望望后墙,还是那一扇明亮的窗户,透过窗户,能看见他家的菜园,菜园里有老孙打的一眼机井,我那次来喝的就是那眼机井里打上来的水冲的椴树蜜。似乎,老孙就在那菜园里忙乎着,一会儿就会走进屋里来,拉着我的手,笑眯眯地打量着我,如果高兴,他兴许还能够唱两句京戏,他的唱工不错,队里联欢会上,我听他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