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3队的这块地上的麦子,被风温柔地吹拂着,像是在和风调情。阳光在麦穗上尽情地跳跃着,麦子像金发美人一样,把阳光映照得也格外得金灿灿,在光影的闪烁中,和阳光相互追逐着,一起追逐到了天边。风无声,云无声,阳光无声,大地无声,四周没有一点声音。真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发生的只是眼前的一些即时性的光和影,和空气一样,和水一样,随时都可以飘走,流走。
我望着这片长满成熟麦穗的金色土地,心里在想,刘佩玲死去了,我们是幸存者,在那已经逝去的岁月里,这里曾经藏有多少我们无法忘怀的痛苦的磨难,我们把我们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留在这里,而所有我们认为这重要的一切,已经被这里的许多人遗忘了,为什么我们还是对这里充满着情感,而不是诅咒它痛恨它?在这片曾经浸透着我们泪水埋葬我们希望的土地上,为什么对于我们依然散发着不可思议的魅力和诱惑力,让我们不远千里地重新回到它的身边?这个问题,从一开始踏上北上列车到走在3队的路口,一直在困惑着我,到现在我也说不清。
喜子在催我们,我们向车走去,心里总有些依依不舍,3队的这个路口牵惹着我太多的情感和思绪,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够再来到这里。我的心里充满伤感。
车子又向场部方向驰去,一路上,我还在想刘佩玲,由她又忍不住想起大兴岛的另一个女英雄,我们2队的北京知青李玉琪。她是女工班的班长,带领一班人到底窑挖沙子的时候,沙层塌方,人被埋在沙堆中,窒息身亡。也是1970年,9月的一个夜晚,夜班,一辆小型车拉着她们到了底窑的沙坑前,小型车的车灯照着她们,就是工作中惟一的照明。只要想一想那时的情景,心里都会感到憋得慌:四周是一片漆黑,只有车灯一点的光亮;四周是一片空旷,只有十几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大自然与一群小姑娘的对比是多么的不成比例。是她带头钻进沙坑里,突然,“咚“的一声巨响,沙坑整个平躺着拍了下来,她连喊一声的机会都没有,人影立刻被沙子淹没,她是多么的无助,多么的可怜,多么的渺小。十几个小姑娘都吓傻了,一通哭喊,当她们意识到在这寂寥的夜晚,在这荒凉的林子外面,不可能有人来救她们之后,马上蹲下来,齐刷刷用双手拼命地挖沙子,想把埋在里面的李玉琪挖出来,挖得她们的手指都挖出了血,有的手指盖都挖掉了下来,但是,她们无法救出李玉琪。北大荒9月的一个黑夜,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吞噬掉一个年轻姑娘的生命。
那一年,李玉琪和刘佩玲一样大,也都才仅仅17岁。
因为她是我们2队的人,她的后事料理和下葬情况,我都比较清楚。她的父亲从北京赶来,补发了10个月的工资320元,她的姐姐(当时也在我们2队,姐妹俩是一起来到北大荒的)被照顾允许回京落户。同刘佩玲最大的区别,她不仅成为了大兴岛的英雄,还多了一个刘佩玲没有的称号:烈士。当时,她被下葬在大兴岛我们农场场部兽医站的后面,那是一片空地,有一片小树林环绕。因为她的埋葬,那里成了她的墓地,后来也成了大兴岛的烈士园和知青的墓园。在下葬之前,我们竖立了墓碑,还特意在她的墓前种了几株小白杨树。下葬的那天,六师师部特别来了一位副师长,宣布了悼词,并拿起铁锨为她的墓地培了培土。参加追悼会的人很多,将墓地围得密密实实,整个仪式还是很隆重的。我和2队许多知青都参加了这场追悼会,我们都为她洒下了感动的眼泪。
我之所以想起了李玉琪,是因为在想刘佩玲实在是够倒霉的了,英雄和烈士,虽然都是荣誉,也都是称号,但是,烈士比英雄多了一层可以实际操作的待遇,李玉琪有10个月的工资可以补发,刘佩玲不仅没有享受得到,而且最后连工资都被忘记寄给她了;同时,在李玉琪死后这整整34年来,她的母亲一直享有每月几十元或上百元的烈士抚恤金,刘佩玲的家人则是无法享受到,而留给两位老人的是女儿自杀永远消失不去的阴影。而我无法知道的是刘佩玲是否会有“知有今日,何必当初”的懊悔?人们多不肯放弃自己的分寸利益,而社会就可以这样漠视忘却他人的牺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