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敲开了黄旭升家的门时,她发现是我,就显得很高兴,她说:进来,小声点,我爸爸这几天特别不高兴。
我们两个进了她的房间,我说:你给我教会国际音标。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全都会了。我说:王亚军不是给你补了课吗?她说:你看见我进了他的宿舍?我说:你不愿意让别人看见?她说:是王老师有些怕别人看见。我说:为什么?他是不是怕男生恨他?黄旭生笑了,说:你恨他吗?我说:有点。她说:他不怕男生,咱们是小孩子,他怕什么。他怕大人,我听数学老师说,王亚军这人作风不好,让我别离他太近了。别单独进他的房间。我说:那你呢?她想了想,说:我觉得他很正派,他光是说英语,我去过他那儿几次了,他除了英语,对别的事都没有兴趣。突然听到另一间屋子里,黄旭升的爸爸黄震在跟她妈妈吵架。
她爸爸说:你胡说八道,我把什么都跟组织说了,你还要我说什么?你说,你天天跟他们混在一起,回家都有么晚,你以为你每个星期都写一份入党申请书,他们就会让你入?你太不理解我了,你知道我的压力有多大?黄旭升捂上耳朵,闭上眼睛。我说:上我们家去吧。她没有听见。我拉开她的手,说:上我们家去吧。她点头。
我们到了我家。妈妈客气地问,你爸爸好吗?黄旭升就不说话,眼中生出忧伤。爸爸跟妈妈的眼神又互相对视了一下。
那已经是乌鲁木齐的六月初了,夏天没有真正地来到,春天也没有过去。榆树是在这种季节结出一种叫作榆圈儿的花朵,许多人家粮食不够吃,孩子太多了,他们就会爬上树去采榆圈儿。然后,把它跟玉米面搅在一起,放在锅里蒸,散发出一种香甜的气息。在母亲与父亲怀疑的目光下,黄旭升开始教我音标。那种香甜气息从窗外飘然而入,使我的内心里充满快乐。
快乐的确在充满我的内心,在那种时候,我忘了离我们而去的阿吉泰,也许,这种快乐真是英语带给我的。
事情总是那样,如果黄家不出事,那她永远是课代表,我跟王亚军的关系就不会改变,更不会有我跟这个英语老师之间在以后发生的一切。
那天是一个有雨的日子,我们从学校回家。
我们住的楼到了,我好像在前边说过,现在再强调一下,她与我在同一个单元,我家住四楼,她家住一楼。一进单元,我立即感到出了什么事了。传来了哭声,是黄旭升她妈的哭声,而且不能够叫哭声,应该叫鬼哭狼嚎。我本能地朝左边拐去,而没有上二楼。那儿是黄旭升家,门口围了一大群人,大家都在看着里边,可是没有人进去。我以为她爸爸妈妈又打架了,就冲过去,想看看热闹。
大家显得有些安静,只有她妈的喘息声。我从大人的身子侧面,或者说是底下钻过去,看见她爸爸吊在房上,舌头伸出很长。显然,黄伯伯,黄旭升的爸爸,这个国民党的将军上吊了。我直到现在都记得黄旭升看到她爸爸吊在房顶时的表情:
她先是睁大了眼睛,像是被鬼吓着了。她朝后一仰,像是背越式跳高一样地,朝后跳起来,倒了下去。
有人开始喊着,先把他放下来。那时,在我的眼前再次出现了黄旭升刚才在班里的讲台上展示的全家福。我内心感到恐怖而刺激,童年时没有什么戏剧可以看的,我们所能看到的就是有人挨打,或者有人自杀。老实说,内心被恐怖环绕,有时是很愉快的。就像是你在看一部小剧场的话剧,里边的所有戏剧因素都紧紧地围绕在你的身旁,画面,静默,人物的动作,声音,光线,表情,最重要的是那些参加进来的所有的人的话语——台词。那些恐怖因素永远会使你感到激动。没有什么事,比突然听到了你的熟悉的人的死亡更让人心动的了,那是平静生活永恒的兴奋剂。我正在充满惊吓的愉快之中,有人突然在身后狠狠拉我。我回头一看是父亲,我不想跟他走。
他硬是把我拉着,甚至揪住了我的耳朵,就像那天那个人揪他的耳朵一样地离开了死人,离开了躺在地上的黄旭升,离开了她妈妈现在已经变得有些悠扬的哭声。父亲把我拉回家里,对我说:以后别凑这种热闹。我说:为什么人吊死之后,要把舌头伸出来?父亲想了想说:可能是他生前还有些话没有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