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觉得头脑发懞,像是一个局外人一样的看着上窜下跳的爸爸妈妈,尤其是看到父亲深度镜片后边的眼睛,那里像是一个深深的湖,闪耀着忧伤和恐惧的光。
最后,绝望的父亲跟咆哮的乌鲁木齐河一样地朝着母亲大声说:我说,不要晾在外边。
母亲也心痛无比,她说:我说让刘爱看着,谁想到他会离开。
终于,父亲母亲都把仇视的目光投向了我,就好像我从一生下来就是他们的敌人。
父亲走到我的跟前,他狠狠地看着我,说:你爷爷去世我都没有这么伤心过。
说着,他朝我的脸上用足了全身的劲,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我被打得像是园规一样,在原地转了一个圈。
父亲还要再打,被母亲上来拉住了,她说:你不要真的打呀。
父亲不说话,还要再打。
我的耳朵里充满了受了刺激的嗡嗡声,里边也夹杂着父亲绝望的呼吼:你爷爷去世我也没有这样伤心过。
少年的忧郁经常远远胜过那些风烛残年的老人。
我们想的当然不是死亡,而是出生,特别是像我这样的儿娃子,我发现自己内心的难过有时比黑夜还要漫长,我会忍不住地望着雪山和天空发楞,我们为什么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地呢?我为什么要生在新疆乌鲁木齐这样的地方,五月份,甚至是六月份都会突然下雪,然后就是满地泥泞。春天里,到处都是冰雪融化的积水,我走在泛着阳光的路上,感到四面八方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茫。很远的地方,总有银亮的东西在朝我眨眼,在停课的那些日子,我不止一次地去天际边,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像水一样地闪光。我从小就感到乌鲁木齐是孤独的,或者说我是那儿孤独的孩子。
在黄昏的夕阳里,我感到了饥饿。那时,我正好走到了百花村前边的马市。在很大的清真寺旁,我看见了一个回民饭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时的羊蹄是五分钱一个,我就像是一头饥饿的毛驴,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食物,卖东西的老汉戴一顶白色的帽子,他留着挺长的白胡子,很慈祥地看着我,就好像他知道我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而且饿了。
我掏出了五毛钱,买了十个羊蹄,然后坐在一个角落里,开始大口地吃起来。由于这东西太香,我吃的时候忍不住地由嗓子里,甚至胸腔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我把头几乎埋在了那堆骨头里,我觉得不这样,就对不起这美味,还有我在黄昏中凄凉地来到马市的孤独。
我正吃得很香并陷入深思的时候,突然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女人,她穿着高高的皮靴,并围着大大的披肩,落日的余晖像追光一样地照在她的皮肤上。当她把脸彻底转过来的时候,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是阿吉泰。就是阿吉泰。除了她以外,在我们乌鲁木齐哪里还有第二个这么美艳的女人?
她没有看见我,只是要了一碗汤饭。当她坐在那儿喝茶的时候,我紧张得把一个装着醋的瓶子打倒在地。
阿吉泰就是在那个时候回头看见我的。
我们的眼睛碰到了一起。
她认出了我,并很快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容照亮了清真寺旁的回民饭馆。也照亮了我在文革中最黑暗的下午。
你没有跟你妈妈一起来?
她起身走过来,边走边说。
我放下羊蹄,看着她,一时有些紧张地说不出话,阿吉泰的到来,让我突然为刚才的吃像而难为情。我一瞬间就悲哀地发现自己是一个粗俗的人,不配说英语,更不配唱英语歌。
阿吉泰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我的窘困,她轻轻地走过来,并坐在了我的旁边。
她说:你那么喜欢吃羊蹄?
我犹豫着点头。
她笑了,说:我也喜欢吃,但是,你们英语老师不喜欢,上次我带着他来这儿,他吃了一个,就吐了。
我的脸开始发红,我为自己的能吃而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