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独木桥(7)

我负丹青 作者:吴冠中


卫老带着工作人员在恭王府附近为我找住房,总找不到,便安排我暂住学院内。房虽小,是地板,窗明几净,我们很满意,但只是暂住。五八年我们搬入附近的会贤堂大杂院,大、杂、脏、乱,几十户住家,只两个公共水管,一个厕所,尤其厕所脏得无法跨入。我家无法接待外宾,怕伤国体,也有非接待不可的时候,我便带他们参观银锭桥一带的老北京风光,他们看到水之污浊,就不敢吃餐桌上的鱼虾了。我家五六口人,住两间半屋,作画极不便,作了画常常须到窗外远看效果,或者直接在庭院作画。我自认为代表性作品《双燕》就诞生于此。今日破烂的会贤堂,昔日曾是有名的豪华饭庄,蔡锷和小凤仙曾相叙于此,卫天霖也是在此举办的婚礼,门外什刹海,春风杨柳,红莲歌妓,赏心乐事谁家院!

住得虽差,但上班上课近,步行一刻钟便到校了,尤其对于妻,工作与家务一肩挑,予她不少方便。一辆飞鸽牌自行车是我的宝马。我的工作调去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但宿舍没有调,从会贤堂到光华路学院骑车四十多分钟,我骑着宝马朝朝暮暮挤在北京自行车的洪流里,成为真正北京市的子民。我称之为宝马,绝非虚褒,它驮过煤饼、烟筒、过冬白菜、接送孩子……但它最为重要的服役是驮我到郊外作画。在近郊写生,我都用布,画面也较大,作品完成后绑在后座便似平板三轮车,油色未干,画面朝天,穿人群,走僻巷,一路小心翼翼怕人碰,我的骑车技术也愈来愈有特色。我在会贤堂陋室住了二十五年,冬天烧炉子,白天室温在十度左右,夜晚,尿盆盖被冻住,要使劲才能揭开。宝马不怕冻,不需侍候,却忠心耿耿。有一次我忽然想去香山画白皮松林,宝马飞快不须两小时便赶到,但我对松林感到失望,立即回头,宝马也便无喘息时机。宝马不吃草,终于渐渐衰老多病,不行了,被换了另一辆飞鸽,当这只替代的飞鸽又飞不动时,已是八十年代初了。艺术学院时代,离校太近,学生和同事们串门的不少,因此每当星期天或假日,妻领着孩子们上街或走外婆家,锁上房门,放下窗帘,我被锁在屋里作画,虽然光线暗,也抓住了点点滴滴的青春时光。

因为没有下水道,住户们都将脏水直接泼在院里,潮湿、恶臭,但倒成了花木的沃土。我爱花,但从无工夫侍候娇嫩的花,所以不栽,但孩子们随便种的向日葵、野菊、木槿、葫芦等却疯长。有一株木槿长得高过屋檐,满身绿叶素花,花心略施玫红,这丛浓郁的木槿遮盖了我家的破败门庭,并吸引我作了一大幅油画,此画已流落海外,几度被拍卖,常见图录,但画的母体却早已枯死了,愿艺术长寿。

我和卫老一同调入工艺美院后,我们卸去了办好艺术学院的重担,只教点基础绘画,倒也轻松,将全部生命注入自己的创作。但悠闲的日子并不久,全校师生便下乡“四清”,用知识分子来清理农村干部的四不清问题。我随队去河北任县农村朱家屯,那是穷透了的北方乡村,我们于此与农民真正同吃同住。我住的房东家的日子比较好过,因他家只一个孩子。有一天那孩子兴奋地说朱屯演戏了,他爬上房顶望,但失望了,并未演戏,原来我们一个同志的半导体中在唱戏,他们颇为惊讶。当地吃白薯干粉蒸的窝窝头,其色灰褐如鸡粪。颜色难看恶心,饿了便顾不得,但每咬一口都牙碜,真难下咽。房东看了也同情我们,拿出玉米窝窝头来,但纪律规定,不许吃房东家玉米窝窝头。夜晚,房东家炒他们自己种的花生吃,也分给我们,我们照例不敢碰,那孩子说,你们咋不吃,这花生真香。日子久了,房东对我们的防线放松了,才敢取出藏在草垛里的自行车。

我从来不怕吃苦,却怕牙碜,几乎顿顿吃不饱,逐渐逐渐不想吃了,不到半年,一点食欲也没有了,有学生给我寄来胃病药,无效,病了!回北京朝阳医院抽血检查,看验血结果那天,妻焦急地等在家门口,问我怎样,我说:肝炎,她脸色顿时刷白。医生嘱我卧床休息一月。我从无卧床休息的习惯与经验,感到十分痛苦。妻远去珠市口买到一张竹制的躺椅,我每天便躺在廊下看那破败的杂院,精神已沉在死海中,我绝不善于养病,也从未得过病,人到中年,生命大概就此结束了。一个月继一个月,验血指标始终不降,也找过名中医,均无效,我肯定医学在肝炎面前尚束手无策,我开始严重失眠。如无妻儿,我将选择自杀了结苦难。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