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缺席审判(1)

羽蛇 作者:徐小斌


若木是四十年代毕业的大学生。四十年代意味着一群穷学生对着炉塘吃贷金饭。困顿的贵州变成碗豆苗的象征。学生们的主菜永远是碗豆苗。但是回忆可以把一切添上色彩。学生在炉边吟诵的打油诗在几十年之后也变得十分浪漫:站在炉边吃草,命苦何必唠叨……主食永远是粥。那样的粥在进入五十年代之后再没有见过。那上面浮着厚厚的一层米油。也许因为没有菜,那一种米香一直渗入若木的脏器,那是一种浓稠的米香。米香浸泡着若木的脏器几乎使她贵族的芳香消失殆尽。但是若木的生命力是强大的。若木就在这米香中浸泡着,从来没有忘记自己上大学的初衷——找个合适的大学生丈夫。若木当时已经29岁,是班里年龄最大的学生。29岁尚待字闺中在当时几乎令人难以置信。就连最贫穷最丑陋甚或是残疾的姑娘也难得如此。——恰恰相反,若木出身豪门容貌端严秀丽皮肤白如凝脂头脑和身体都十分健全。若木所以29岁尚未婚配仅仅由于母亲的极权。洞察一切的玄溟严禁儿女与异性朋友的交往。

在若木17岁那一年。隔壁搬来了一家新邻居。姓钱。各种家俱和金银细软塞满了四个车皮。钱家无女,只有两位公子钱丰和钱润。若木记得在那个早晨,玄溟颠着一双小脚,脸上露出少有的兴奋,玄溟说钱家那两个男孩简直象从画上走下来的。这句话象烙铁一样烫进了若木的心里。玄溟的独生女儿若木从来就没有年轻过没有思春期就连身体发育也一点不明显。若木身体的线条平缓而修长几乎没有什么凸凹。引人注目的是若木雪白的皮肤,如果她全裸着靠在刚刚粉过的墙上,那么唯一可见的将是她的头发和眼睛,假如不抹唇膏,连嘴唇也看不大出来。很少有人有着这样的皮肤。那是一种整体不变的白颜色,象染过了似的,毫无暇疵、皱折和斑痕,但却并不鲜亮并不透明,如果揭下来挂在阳光下,一定会象做水磨年糕的糯米粉那样呈现出一派虚弱的阴白。玄溟从不知女儿在想些什么,玄溟也没有时间去想这些。玄溟总是把自己的生活节奏安排得十分紧凑,吃过晚饭之后还要有一场牌局,这场牌局照例要安排在午夜。玄溟从一开始就习惯于女儿的沉默。玄溟认为女儿天性沉默矜持是天生的小姐派头,玄溟对此十分满意。

有一个夜晚,是仲夏之夜。空气中飘浮着金银花的香气。若木象往常一样站在门前的葡萄架下徘徊。每逢这时她的脑子里就浮现出童年时母亲教她背诵的那些宋词:“……玉枕沙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这一天的月色很好,满架的葡萄叶被照得通明透亮。若木雪白的皮肤在葡萄架的阴影里幽灵一般穿行。这时她突然感到有一道陌生的目光穿透那些阴影如剑一样使那些优美的葡萄叶纷纷坠落。她矜持地转身,然后定格。——一个漂亮的男孩正站在身后。她什么也没问就知道那孩子是谁了。他是钱润,一定是的。她想。

那男孩确是钱家二公子钱润。漂亮的男孩子小时候都有几分女孩气。也许按照女孩装饰起来会很象一个美丽的女孩子。钱润的作派也是女孩子型的:平时不爱讲话,讲起话来结结巴巴,羞人答答,语无伦次,辞不达意。由于母亲的严厉若木在人前行事常常不知所措与钱润有同样的毛病。而在人后却大大不同,若木冷漠、刁蛮、心硬如铁。因为钱润的软弱若木觉得自己立即变得强大起来。若木喜欢高高在上控制他人而不被人拒绝。钱润恰恰是这样一个对象。因此若木和钱润几乎是一见钟情地好了起来。钱润人前虽然象个姑娘,人后却常有些类似下流的好奇念头。有一天玄溟出去打麻将,钱润便悄悄钻了进来。就在那张巨大的橡木餐桌底下,钱润扒开裤子露出小小的生殖器。你有这个吗你有吗?钱润又紧张又激动满头大汗。若木冰冷透明如同玻璃一般的白脸痉挛了一下。若木什么也没说,静静地脱掉了自己的下衣。钱润好奇地趴上去看。就在若木小姐一尘不染毫无装饰的闺房里,钱家二少爷钱润实现了自己梦昧以求的好奇心。若木小姐雪白的双腿中藏着的那粒粉红色果核似的东西大概就是女人的全部秘密了。钱润只是看了又看,手忙脚乱反复研究了一番,就脸色苍白地系上了裤子。他被若木那双直瞪瞪的眼睛吓坏了。那双眼睛象一架监视仪,一个人在监视仪之下是干不了这种活的,特别是对于一个色大胆小的童男子。

但是这个节目却就这么保持下去了。玄溟因为与丈夫的龃龉越来越多地出去打牌。若木只要走到储藏室,轻轻地叩上三下,钱润就会一阵风似的席卷而来。渐渐地,钱润不满足于观赏和研究了。钱润从衣兜里掏出一支德国派克金笔,用笔尖轻轻地触碰那果核的中心,他觉得自己的那玩艺儿比这支派克笔粗不了多少。可就在这时,门口挂着的风铃突然响了。钱润全身的血一下子涌上苍白的脸,就象被当场抓住的贼似的,两人急急忙忙穿上下衣。本来玄溟是因为输光了回来取钱的,只要两个年轻人沉着一些,完全可以不惊动一门心思都在牌局上的她。可是,惊荒之中弄出的声响立即打断了玄溟的思维。她循声而去,象一股风一般推门而入,惨白的女儿依在雪洞似的墙上,女儿的脚边有一堆宝蓝色的衣服在颤栗不止。

那华贵的宝蓝色直接刺入玄溟的眼睛。玄溟飞起一脚踢开衣服,精美绝伦的脚尖如同锥子一般洞穿压在衣服下的那个人。那个少年在被她拎起来的时候活象一只已经被开膛破肚但尚会甩尾巴的鱼。玄溟拎着他的时候他的裤带自动脱落,露出了常常用来表演节目的道具。玄溟的吼声响彻了三进院子。丫头、老妈子、厨子和所有的佣人都齐刷刷地在院子里跪下了,黑压压跪了一地。少年钱润穿上裤子仓惶逃出的时候已经接近虚脱。跪在外面的佣人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玄溟出来的时候把内院的门反锁起来。佣人们看见小姐的闺房全部拉上了深色的帐幔,什么也看不见。

若木雪洞似的闺房变成了黑洞。若木被勒令罚跪。跪的期限却没有被规定。于是若木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黑洞里。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没有声音。只有在漆黑的深夜,她能隐隐听见母亲的鼾声和远处纺织娘的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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