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关于女人、炕、玉米地的一次谈话(3)

铁凝日记——汉城的事 作者:铁凝


铁:对。炕是中国北方乡村女人活动的重要场所,休息、生育、劳作、针线、冥想……进门就上炕,几乎是传统中国北方农村居所的惟一格局。因此炕和女人尤其有一种稳固、牢靠的亲密关系,女人在炕上也完全是放松的。放松了就美了。但是,我在今天描绘这些并不是简单地怀旧,不是渴望回到封闭、落后的生活。我欣赏的是人和自然那种坦荡、淳朴的关系,以及这种我们久违了的关系对于现代人焦虑、浮躁心绪的提醒。现代化带给我们许多生活的方便,我不会拒绝,但摩天大楼和汽车尾气毕竟不是我们追求的最终生活目的。看到许多现代女性热中于整容,弄得面目皆非,我常常想起从前乡间那些健康自然的女性,我认为那是美的。

任:为什么您的画面很少出现男裸体,您认为男裸体不美吗?

(大家笑)

铁:我不认为男裸体不美,但我更欣赏女人的身体呈现在大自然中,她们和自然是那么和谐,因为她们的身体总是焕发出母性的神采,母性的、有暖意的,使人想到大地、山峦……不知诸位怎么想。

朴:我同意铁扬先生的看法,我是女性,但我也更喜欢欣赏美的女人体。

凝:我也觉得一个男裸体站在河边是一件很突兀的没意思的事,虽然他也许有种雄性的美,有肌肉和力量,但想起来总是缺乏自然,这和女权主义无关。

朴:在以前的韩国,农民中有很多人(穷人)睡觉是不穿衣服的,为了节省,也因为没有专门睡觉的衣服可穿。

凝:据我所知,现代西方或东方一些时尚的不穷的人睡觉也不穿衣服,当然不是爱惜衣服,一种新的健康观吧,觉得裸体睡觉有益健康。

朴:铁扬先生当年在农村生活时,中国农村也有这种习惯吗?

铁:有。上世纪70年代中期吧,一个夏天,我带两个学生去保定西部山区写生,住在一户农民家里。房东是一对新婚夫妇,新娘子很害羞,见人低头不说话。一天晚上,我出屋去院里的厕所,刚推开屋门,就见新娘子从他们房里裸体跑了出来。她是跑出来喂牛的,月亮很亮,山中的月光格外亮。她用簸箕撮起铡过的碎草就着月光倒进牛槽,皎洁的月光照耀着她的背,也把干草照耀得如碎金子一般。我退回了屋门继续观看内心受着无比的感动。你们想,这是什么意境?月光,女人的背,碎金子般的干草……之后我一直想画出来,可几次都没有成功。但是,“炕”和“玉米地系列”无疑是受了这意境的感染。

任:可以想像,要是半夜一个男裸体跑到院子里喂牛,您看见了就不会有这种美的感受。不过要是女性看见了呢?

朴:即使我看见了,如果和铁扬先生刚才描述的那个新娘子相比,我还是更被新娘子的身体所感动。这里没有性的意味,其实是超越了性的对大自然的赞美之情。

……

讨论始终是热烈的,只有俞杰先生说话很少,但我发现他听得非常仔细。也许他是有意把说话的机会让给了夫人,也许他知道两天之后我们将在他家聚会--晚餐开始时,他已和父亲约好了去他家拜访的时间。到那时再做从容交流仍然不迟。

儿童节的这个晚餐持续了近三个小时,离开这间小餐厅时,我再次看见了墙上的凯瑟琳·德纳芙,我看着高贵、优雅、神秘的她,想到人类始终景仰的可能是如德纳芙这般的高贵、优雅和神秘,但是最终和人类真正肌肤相亲、须臾不可分离的大约还是那些有着人间烟火气、有着凡俗的血肉感的所在,就比如在玉米叶的掩映下那些健康、欢愉的女人,就比如一个铝制品厂的女工。在她们身上,其实正弥漫着不被觉察的神性。

德纳芙了解并深刻表达出了她的了解,这是我对她的真正尊敬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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