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多数当母亲的一样,云纬娘也总是认为自己的女儿还是个孩子,不愿正视她已长大成人,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女儿腰上没有围着自己用五色棉线为她编的那条裤带,而是扎着一条男人的黑棉线腰带时,她才大吃一惊,才急忙追问,这才知道女儿已早和来收绸送丝的尚家儿子好上了。
南阳这地方一些偷偷相爱的男女,在交换信物时交换的不是寻常的丝帕和烟荷包,而是系裤子的腰带。交换这种信物的主动权通常在女方手里,它表明女方已决心把自己的身子许与男方,解除了通向自己身子最隐秘部位的关卡。男女双方只要交换了这种信物,剩下的便只有一件事好做:准备成婚。当初,当云纬满面羞红地把自己那条五彩棉线腰带放到达志手里时,达志欢喜得说话都结巴了,他哆哆嗦嗦地去解自己的腰带,许久都没有解开。
云纬娘原指望给女儿招一个上门女婿,把盛家的门户再撑持起来,如今见她和尚达志好上,心中自是着急:尚家就这一个儿子,又有丝织家产要承继,他会做上门女婿?唉,看来我该早动手为她把亲事定下,现在该咋办?拦住不让他俩再见面?可她又晓得女儿的脾性,拦出个三长两短咋办?那么就应下这门亲事?尚家是个大户,和咱门不当户不对,听说他们的家规又严,云纬嫁过去会不会受欺负?就在云纬娘犹豫为难的当儿,城中通判老爷晋金存府上派来的媒人就登了门。一听完那媒人说明来意,云纬娘更是惊得目瞪口呆:老天爷呵,俺就这一个宝贝闺女,怎么可能送给人去做小婆?而且还是个三房?亏你们能想得出?云纬娘以当时心里的那份气恼,是真想骂那媒人一顿的,可她知道晋家的势力,这样的人家可不敢得罪。她只能把惊慌和气恼压在心底,强作笑颜地对那媒人回话:很感谢晋老爷高看俺们盛家,小女若能进晋府服侍晋老爷,那是她的福分,只是她年龄尚小,还未长成,谈婚论嫁还有些嫌早,敬请向晋老爷转达俺们的歉意……云纬娘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当初嫁到盛家的时候,盛家也是拥有五台丝织机的大机房的主人,只是后来家道败落成了普通机户,云纬娘见过世面,所以说起场面上的话也还是有板有眼。那媒人自然要说些早进晋府早享荣华富贵的话,但都被云纬娘用软话挡了回去。
那媒人最后走时,要把带来的两匹绸缎和十两银子放下,云纬娘哪敢收这礼物,坚持着把那些东西又放到了媒人手里。送走那媒人之后,云纬娘慌忙把女儿唤进屋内,向她说了这位媒人的目的,云纬一听也吓得脸色发白,扑到娘的怀里说:娘,我死也不会去给谁当小婆,我这辈子除了尚达志,谁也不嫁。云纬娘当时拍着女儿的肩膀叹口气说:都怨娘没早点给你把亲事说定,才惹来了这些麻烦。也罢,既是你铁了心要跟达志,娘也就成全你们,不提撑持盛家香火的事了。云纬见娘这样表态,吓白的脸上才又有了喜色。
接下来,云纬娘因怕夜长梦多再生枝节,就捎信给尚家的媒人,说她应下了这门亲事,要是尚家想早使唤媳妇,择下喜日子来娶就成。
事情这样定下之后,云纬的心也算安定下来,每天照过去那样鸡叫三遍起床,洗了手脸之后,先做早饭,把早饭做好温到锅里,再紧忙上机织绸,待娘起了床洗漱罢,云纬一般都能把一梭子上的丝织完了。
云纬十二岁之前过的是大家闺秀的日子,那时父亲在世,家中开着大机房,爹娘有足够的银钱让她读书、学琴、练字,按大家闺秀的标准来培养;十二岁那年,父亲暴病去世家道败落以后,云纬逐渐适应了穷困生活,开始和娘靠当机户给尚家织绸挣钱过日子。眼下,因为娘身子不好,常病病恹恹的,家里的生活担子其实是由云纬来挑着的。 云纬那几天白日里忙着织绸,到了晚上,就拿出平日俭省下来的一块白细布缝制内衣,悄悄做着出嫁的准备。有时一边缝一边想象着洞房夜里自己穿上这新内衣时的情景,想象着达志用手指解这新内衣扣子的模样,想象着这内衣一旦被达志脱掉自己该怎么办,直想得颊起红云心如鼓响浑身燥热,想得上了床躺下半天也毫无睡意。有天晚上,眼见月光已溜进窗隙爬到了云纬床上,时辰已过半夜,她还在床上左右翻身,娘就在另一张床上轻声问:“咋了,是身子不好受?”“就是睡不着。”她听见娘问,索性掀开被子,穿着胸衣短裤的身子在月光下雪样地一晃,便跳到了娘的床上,哧溜一下钻进了娘的被窝。“羞不羞,这样大了,还来跟娘睡?”娘捏了下她的脸蛋,嗔道。“娘,你看!”云纬拿起娘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左胸上,“觉出了吧?我的心跳得太急太快,咋也睡不着。”
“我知道,那是因为你高兴!”娘淡了声说,“想出嫁的姑娘差不多都这样。”“你当年也这样吗?”云纬凑近娘的耳朵,悄了声问。“傻丫头!”娘用手指点了下云纬的眉心,“你想咋高兴就咋高兴吧,女人一生也就是这个时候和成婚头半年高兴,过了这段日子,上天给女人的高兴就不多了!”“瞎说,娘,我的高兴还在后头哩,我一生都会高兴,你想,我和达志成了婚,俺俩天天相守在一起,他亲我爱,我们还不要高兴一辈子?”“这世上没有会高兴一辈子的人,孩子!”“可是我和达志会!”云纬坚决地反驳娘,“我一辈子爱他,他一辈子爱我,俺们有一碗饭分着吃,有一件衣裳伙着穿,俺们凭啥不可以高高兴兴过一辈子?”“你可以一辈子爱他,把心全放在他身上,他不一定就一辈子爱你,把心全放在你身上。”“娘,你凭啥这样说?”云纬在被窝里抓紧了娘的手,不高兴地瞪大了眼睛。“傻孩子,因为这世上可以让男人爱的东西,除了女人之外,还有好多别的,比如权势、金钱、家族的荣誉、世人的尊敬等等,很少有男人一辈子都把心思用在爱一个女人上。”“可是达志会!”云纬坚决地说,“娘,别给我说那些吓人的话吧!”云纬把身子偎进了娘的怀里,脸紧贴在娘那干枯的胸上。老人搂紧了女儿,喃喃说道:“娘从心眼里巴望你和达志能高高兴兴过一辈子,娘只担心上天不许,上天很少给一对夫妻一辈子的高兴,他总是把苦和乐,把喜和忧搅拌在一起送给你,但愿上天能够开恩,格外照顾一下我的女儿,我的纬纬……”潜进室内的月光,被老人的喃喃声所惊,悄悄退了出去。睡梦到底来到了云纬身边,她发出了轻微而平稳的呼吸……
就在这个夜晚逝去之后的那个白天,当太阳将近头顶的时辰,一乘四抬官轿出现在了百里奚村云纬家的院前,轿后跟着两个侍女模样的姑娘,官轿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晋”字。
云纬和娘由于正在屋里忙着织绸,一开始并未注意到这顶官轿的到来,等她们听到村人的喧嚷出门观看的时候,官轿已经在她们的门前落地,通判老爷的大夫人正矜持而傲然地走下轿来。
一看到官轿上的那个“晋”字,云纬和娘的心里就都咯噔一响,立时明白麻烦来了。母女俩愣怔之间,就听那晋金存的大夫人高了声问:“这可是盛云纬的家?”
“是的,是的。”云纬娘一边示意女儿躲进卧房一边急忙应声迎出门去。
“噢,”那大夫人瞥了一眼云纬娘,拉长了声音问:“你是——”
“我是云纬她娘。”
“哟,你生了个漂亮闺女,很了不起呐!”
“谢谢夫人夸奖,小女哪里说得上漂亮?!”
“我前些日子派了个媒人来,听说你把她赶走了?”大夫人的目光冷冷抡过来。
“你派媒人来,是给俺们这小户人家的荣耀,俺们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哩,哪会赶她走呀?俺那天是给她说明,小女年龄太小,谈婚嫁还早。”
“啥叫年龄小?不都十六岁了么?想当初我是十五岁就出阁了。你那闺女我见过,都已经长成了嘛,身个、奶子、屁股,都已经有模有样了,要不我们老爷会看中?!”
“夫人,俺们娘俩过日子,我实在是想留她在我身边多住几年——”
“你这当娘的可是想不开,俗话说,女大不中留,你强留到身边,她思春思出了事可咋办?还是让她早出阁吧,她只要到了晋老爷身边,有她享的福也有你享的福,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的日子总比你如今过的日子好吧?”
“夫人,俺们——”
“好了,咱们不罗嗦了,俗话说,有女千家求,我这是奉晋老爷之命来求娶你的女儿;我听说城里尚吉利大机房的掌柜尚安业也想把你女儿娶过去当儿媳妇。这两家的情况想你也都知道,尚家不过是靠织卖绸缎赚有几个钱罢了,可我们晋府是要啥有啥。这两家谁轻谁重估计你心里也能掂量出来!来人呐,把晋老爷让带来的聘礼给盛家送上!”那夫人说着,手一挥,两个轿和两个丫鬟便捧着一包银子,几匹绸缎和鸡、鸭、鱼、肉、四色糕点向盛家院子走去。云纬娘慌得急忙去拦,可哪里拦得住?大夫人走到最前头,云纬娘也不敢硬拦,只好苦着脸眼看着他们把那些东西放进堂屋里。
“哎呀,我说云纬她娘,你这房子可是旧了,”那大夫人看着盛家母女简陋的住屋夸张地叹息着,“待云纬过门之后,我催晋老爷拨钱派人来给你盖几间新房!”
“夫人,这些礼物,俺们实在不能收。”云纬娘赔着小心恳求。
“啥叫不能收?既是给你送来了,你就把它吃了、穿了、用了,至于嫁女儿的事,你自己拿主意,你真要不愿让女儿嫁到晋府,晋老爷也不会硬逼着你,更不会来抢亲,他是朝廷命官,又清廉一生,不会胡来的!”那夫人说罢,转身出门,对轿礪们一点头:“咱们走!”官轿就在轿礪们的一声吆喝中离了地面,颤颤悠悠地远去了。
瘦弱的云纬娘只有木呆呆地站在门口。
云纬这时从卧房里冲出来,疯了似的把晋家送来的东西全扔到了院子里,边扔边叫:滚滚滚!扔完,才扑到娘怀里哭起来。
娘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一只手轻拍着她的后背,把怔怔的目光放到墙角里。
咋着办?
把这些聘礼再送回去?那不等于打晋金存的脸吗?他会善罢干休?他可是跺跺脚南阳城都会晃动的人物,你一个小家小户敢得罪他吗?
那只有收下?可收下了这些聘礼就等于默许了这门亲事。一想到自己的女儿要去给几十岁的晋金存做小,她的心就疼起来。
“纬儿,究竟咋着办,娘没主意了,你说吧,你说咋着办好?”
云纬在娘怀里抽抽噎噎地哭得更加伤心。云纬的哭声把娘的心揉成了碎片,老人最后一拍膝盖,叫道:“纬儿,娘豁出去了,明儿个不是该尚家来送丝收绸了嘛,是达志来更好,不是达志来,就捎信给达志,让他家尽快来把你娶去,娶你的花轿前脚走,我后脚再把晋家这些聘礼送回去,我不怕他们,他们最多是把我打死,我这条老命也不想要了,活着也是受罪……”
娘儿俩那晚上都没吃饭,和衣上床躺下,两双眼睛都直直地望着黑暗中的屋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