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绒尽管做了副镇守使太太,可一切习惯仍是过去的。穿衣,仍不讲究啥式样,只要穿上不冷就行,有些衣服破了,舍不得扔,缝个补丁照样穿;还是没有穿袜子的习惯,只要天不凉,总是一双大脚光着穿双布鞋,有时有了急事,赤着脚或是趿着鞋就走到院里;早上起了床,也并不像别的官太太那样抹粉搽胭脂地梳妆半天,她只撩几把清水把脸一抹梳梳头发就罢了;吃饭,也很少让炒七碟蒸八碗,总是剥一根生葱和几瓣蒜,拿起就吃;偶尔出门上街,也不坐马车,一个人沿街就匆匆走了。如今,她本没有什么事要做,女儿大了,且有家庭教师管着;家务事都有仆人办了,但她闲不住,总要找点事做,不是去厨房帮忙濯菜,就是去门前那块空地上挖土平畦说要种点麦子。碰见仆人中有拆洗被子的,她便也拿了针上前帮忙缝。她不会看书,不爱看戏,也不会玩麻将,和其他的官太太们很少来往。栗温保整日在外边忙,她又是一个爱说爱笑的人,这便让她有时觉到了苦闷,每逢苦闷时她就去找活儿做,实在没活做了她就打扫院子和屋子,有时甚至帮助仆人去照看他们的孩子。对于这种过于闲适孤独的生活,她真有些过不惯,常常在一人独坐时,她会想起在卧龙岗西落霞村同温保刚结婚时所过的那些日子,那时生性爽朗直率的她,和邻居妇女们在一起高声嬉笑欢闹的情景多么值得留恋。
对于丈夫温保在外养女人的事,草绒一点也不知道。她一向晓得丈夫在男女之事上的正经,从不对他在这方面起疑;卫兵和下人们虽有人听说,但谁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起。不过做为妻子,她还是有些感觉,感觉之一是平日丈夫在家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常常半夜方回,有时干脆整夜未归;二是丈夫和她很少再做那种事。正值盛年的草绒,在这方面当然也有要求,可生性爽朗喜欢直来直去的她,偏在这事上羞于出口,总是等待丈夫提出要求。有几回,丈夫半夜回来,她饥渴的身子满怀希望地等待丈夫伸过手来,未料他倒头就呼呼睡了,使她沮丧非常。遗憾的是,草绒对感觉到的东西并未作什么分析,她那坦直的头脑也一向不善于分析,她只把这些都归因于丈夫公务太忙。他把精力都用到公务上了,哪还有心思去想这些事?她时常在心上这样替丈夫解释。
六月的一个凌晨,鸡刚叫头遍,镇守使吴大人府上派人送来一封急信,说是利用大理石为袁世凯大总统登基做皇帝赶制的第一批进献礼品,已于昨夜午时完工,今晨红日东升时辰就要启运,启运前要举行一个仪式,请栗温保大人届时参加。那晚栗温保偏偏没在家住而在紫燕那里。门房喊醒了睡意尚浓的草绒,把急信交给了她。她虽不识字且也不懂什么进献礼品什么启运仪式,但她一听门房说是急信并要求丈夫天亮就要到会,也非常着急,一边叫人备马车一边叫人喊来栗温保侍卫班的人,问他们丈夫那晚宿在哪座营里--她一向以为丈夫不回家是因为在兵营有事太晚便留宿在了营内。侍卫班的人自然知道栗温保住在哪里,只是在夫人面前不敢直说,都吞吞吐吐地说记不太清楚,草绒一急,吼道:“快给我想想清楚,否则误了公事小心你们脑袋!”这才将那伙卫兵吓住,其中一人才说栗大人住在清和旅栈。草绒听罢一愣:住旅栈干啥?再说清和旅栈离家又不太远,有去旅栈的时间,回家住多好?她没容自己多想,只是转身上了马车就走。她所以决定亲自去并不是起了什么怀疑,而是怕卫兵们睡眼迷瞪地把急事误了。马车飞奔到清和旅栈门口,天还没亮,大门未开,不过守门人听说是找栗温保有公事,不敢迟延,急忙打开了门并告诉了栗温保住的那座房子。草绒大步咚咚地走到那房子门口,看见一个卫兵正坐在门口打盹,她没理那兵径直敲门,敲门声惊醒了门口的卫兵,那卫兵起身想拦,一看是太太也不敢再开口。屋里传来了栗温保不甚高兴地喝问:“谁呀?啥事?”草绒正要回答,守在门口的卫兵先回答道:“大人,快,急事!”那卫兵的目的原是要提醒栗温保你夫人到了,可昨晚同紫燕欢闹到半夜才睡的栗温保,这时头脑还不清醒,哪能去琢磨这话中的含义?只听他一边嘟嘟囔囔地说有什么急事,一边点亮蜡烛拖拉着鞋来开门。他拉开门一见是草绒站在门口,霎时惊愣在那里,好在那烛光太暗且栗温保背光而站,草绒并没看清他的神情,此时草绒仍没有起疑什么,她只是顺口问了一句:你咋睡到了客栈里?说着,就把那封信朝丈夫怀里一塞:“吴大人派人送来的急信!”恰在这时,里间的紫燕娇声嗲气地问了一句:“啥子事呀?吵死人了!”草绒一听女的声音从内室传出,顿时双眼瞪圆了,她噔噔几步跑到里间门口,往里一望,只见床上的紫燕正裸着上身在揉自己的眼睛。
“噢--栗温保呀--!”
草绒立时没命地叫了起来。“我日你个八辈老祖宗,你竟敢背着我做出这种事?!我日你奶奶呀!你个丧尽天良的狗东西!”边骂边就飞身抓了屋里桌上的花瓶、茶杯、茶壶往栗温保身上砸去,只穿一条裤衩的栗温保在这打砸中吓得左右乱躲。“栗温保!老娘今天非跟你拼了不可!”草绒被这意想不到的背叛气疯了,愤怒至极地扑到丈夫跟前,伸手就朝丈夫脸上、身上抓去,栗温保不敢还手,只是抬手挡着躲着,那个卫兵和栗府赶马车的进来,用身子挡住草绒的撕扯,草绒见抓不住丈夫,这才又转身向紫燕骂道:“你这个从哪里来的野货!不要脸的贱东西!我先把你这张脸撕烂!”说着就冲过去,抓住紫燕的头发扯起来,紫燕虽走南闯北,却从没有遇到过如此可怕的撕打场面,早吓得软瘫在了那儿,幸亏客栈里的人此时都已被吵醒,几个妇女过来,勉强拉住草绒,让赤裸的紫燕披上衣服跑开了。
“栗温保--,你这个断子绝孙的杂种,”草绒这时又转对栗温保哭骂开了,“你的良心叫狗吃了!老子当初一个人带着女儿过日子,等你等了十年!那一回为救你的性命,老子们差一点死在晋金存刀下,没想到你今天用这个回报我呀--老天爷,你该打雷呀,打雷呀!用雷打死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吧!……”
草绒越哭骂越伤心,及至最后哽咽得骂不成了句。这当儿栗温保一边对刚刚赶来的几个卫兵交待:“你们想办法把太太架到马车上拉回府里,不论她怎样哭骂踢打,你们都不准弄伤她!”一边慌慌穿好衣裤,满脸通红地急急骑马去找肖四。这场灾祸得靠肖四来帮忙平息了。
那天早上,栗温保没有能参加向袁世凯进献礼品的启运仪式,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去细看那封急信……
草绒被拉回到栗府还一直没有停止哭骂,过度的气恨攻心甚至使她吐了两口血。耿直暴烈的草绒一颗心全被恨磨碎。她虽然不识字,但一直把夫妻间的忠诚视作天经地义永不可改的事情,所以如今丈夫的背叛带来的打击就显得格外沉重。
她就是在梦里也没想到自己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她平时很少照镜子,偶尔照时,也能发现自己脸上有了些细细的皱纹,看到那些皱纹,她不但没有不快,反而有些自豪,她常在心里说:我这些皱纹是为温保和女儿操心惹来的,他们父女看见我这些皱纹,就会知道我的劳苦,这是我辛劳的标志,这些皱纹会得来报答的……
可现在丈夫竟是用这个来回报她的!
她的嗓子已因为哭喊怒骂变哑了。刚刚能够起床做点轻活的云纬,这时端过来一杯开水喂她喝。也就在这当儿,栗温保畏畏怯怯地跟在肖四身后进来了。草绒看见,挣起身又要扑上去抓撕丈夫,但被肖四拦住。肖四一边示意云纬和其他下人们走开,一边对草绒说:“嫂子,你先息息怒,听我跟你讲道理,咱俩道理讲不通了,你再骂大哥撕大哥,行吗?”
“啥道理?”草绒的眼又一次瞪圆了,“你说他栗温保做这事还有道理?”
“你平心静气听我说嘛!”肖四扶草绒在椅上坐下,“你说大哥如今是不是一个官?”
“咋不是,副镇守使嘛!”草绒气恨讥诮地撇撇嘴。
“他既然是个官,那他做事应不应该像个官?”肖四问得一本正经。
“我没有说不让他做事像个官!”草绒有些恼了。
“好,好,既然嫂子承认这个就行,那你看看从上到下那些官,有哪个官不是三妻四妾,不是几个老婆?”
“噢,所以他栗温保就也跟着学--”草绒又气愤地站了起来。
“不跟着学不行呀!”肖四苦起脸来,“你要不养一个两个侧室,不接一个两个小老婆,官场里的那些人就看不起你,就说那小子不是当官的料,根本就没能耐!要不就骂你假正经,假道学,想立牌坊,就一齐来挤对你,想法子把你这个行为出格者弄倒!这就像大家同桌喝酒,人人都喝,唯有你一个人就是呆坐着不举杯,这势必弄得满桌人不高兴,大家恨不能你滚了才好!嫂子,你要是不想让他当官了,你就跟他闹,就不准他养女人;你要是想让他当官--”
“就是,我不是才养一个嘛!”栗温保这时接了腔。
“放屁!你俩说这些话全是放屁!滚你娘的脚这些狗道理!老子不想让他当官!你们这些王八蛋算什么官!狗官!驴官!……”
草绒骂着就又扑上前,这次是连肖四一块撕抓,两个人见草绒那个怒状,一齐吓得转身跑了。 一连两天,栗温保都没敢进门。
失去了骂的对象,草绒没法骂了,但心里的气恨仍没有消失,而且越是回忆自己带着女儿在晋府做女佣的那段苦日子,这气恨就越是聚得多,越想越气,气着气着就气起自己来:你当初救他命干啥?让他死了不是更好?你为啥要苦苦等他?你那时为什么不再找个男人过日子?就是,那时我为什么不找男人?偏要为他护着身子?你护你的身子有啥用?
去你娘的!老子从今往后再也不为谁守贞守节了!你栗温保敢找女人,老子为啥就不敢找男人?找!老子明日就找!老子今日就找!老子这会儿就找!
草绒想到这儿,在一种强烈地要侮辱报复栗温保的心理支配下,真的立时去到门口对站在那儿的一个卫兵说:“你来!”那卫兵不知草绒叫他何事,急忙跑了过来问:“有事,太太?”草绒说:“跟我走!”径领那卫兵进了自己睡屋,一进屋草绒就转对那卫兵叫:“你们栗大人在外边跟别的女人睡,太太我今天就跟你睡!俺和他一对一了!”说着就哧啦一声撕开了自己的上衣,将雪白的胸脯露了出来。那卫兵先是一呆,继而扔了枪扑通一声跪下了双膝叫:“太太、夫人,饶我一命吧,栗大人知道了会要杀我的!天呀,饶了我吧!……”
“滚、滚、滚!”草绒被卫兵这种窝囊弄火了。待卫兵跌跌撞撞地奔出门后,她又扑倒在床上,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