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2)

东藏记 作者:宗璞


“我这墙配么?”碧初笑道,“倒是惠杬的事怎么样了?”

所说惠杬的事乃是指惠杬离婚的事。郑惠杬结婚十年,商量离婚已九年半。她以柳夫人之名蜚声乐坛,人们却大都不知那柳先生在哪里。现在比较明确,他在上海守着许多财产不肯出来。人分两地,要办什么手续更难。

当下惠枌说:“她的事且搁着,反正已经这么多年了。我也有些麻烦事呢。姊妹的命怎么都有些像,你们三姊妹都嫁了好人,我们两姊妹都要离婚。”碧初吃了一惊,道:“何至于呢。”“这事我从年初就在考虑,昨天才和姐姐说出来。”惠枌说着并不显沮丧,反似是兴高采烈。“我如果认真画画,可能活得会更好些。”她看见桌上碗里有泡萝卜,拈起来吃。

碧初从小柜里取出一个大口瓶,里面泡的萝卜红红白白,很是鲜艳。“刚和房东学的,昨天孩子们吃了一大瓶,还有这些。”“想想真有意思,泡萝卜也算好吃的东西了。”

惠枌嚼着萝卜说:“离婚么,也不是现在就摊牌,还要再看看。他在外面有人已经一年了,听说是跑滇西的玉石贩子,在当地是个大户,称为什么寨的,和近处大土司很要好。时常接济钱明经,弄得我都不敢用那些东西,不知是哪儿来的。”碧初想到晨间的笑语声,不知该不该说。若论和惠枌的交情,该告诉她,却不惯发人隐私,而且疏不间亲,最好由惠杬来说这些话。一面想着,吃过丸药,坐在桌前梳头。

碧初打开发髻,一下一下梳着,小镜子里映出她消瘦的面庞,让浓密的头发衬着,格外憔悴。“你的头发还是这么好。”惠枌说。“掉了许多。这么长,梳着、洗着都麻烦。”碧初随口说,忽然愣了一下,对着镜子问:“要不然,剪了好不好?”惠枌在旁也一愣,说:“多可惜,不过也实在是麻烦。”“真的,剪了还省得买头油。”碧初对镜顾盼片刻,下了决心,“你就帮我剪了吧!”站起身拿过一把大剪子递给惠枌。惠枌先不敢接,说:“你就不和孟先生商量?”“我们曾说过,他还说剪了好,免得梳头太累,--等一下,我先把头梳通了。”说着放下剪刀,又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梳着。

这头发还是母亲帮着梳过的。那时梳的是辫子。母亲当时有一套梳子,大小九个,背上镶着螺钿,极其精巧。只要在母亲房中梳头,绛、碧就要把每个梳子依次用一遍。

那套木梳随母亲睡在棺中,已是三十年了。碧初长叹一声,放下梳子,示意动手。惠枌把那黑瀑布一样的长发分成四绺,攥住一绺,拿起剪刀,比划了一下,说:“我要剪了?”“剪吧,别犹疑。”碧初微笑地闭上眼睛。

一会儿,四绺头发委蛇在地。惠枌把刚过耳朵的短发细心地修理整齐,从镜子里看碧初显得年轻了许多。“好看,好看!”惠枌高兴地说。“倒像个新派人了。”碧初轻叹,起身收拾剪下的头发,把它编成四根长辫,用一块旧布包好,塞在箱底,两人像完成了一件大事,相视而笑。

“我们往芒河走走。”惠枌说。碧初知她不愿回家,同下楼来。见那一盆衣服,忽然想到,芒河水清亮无比,何不到河里洗衣服。惠枌听说,好像得了一大发明,高兴地抱住碧初的肩。赵二嫂正要下地去,听见商议,有些惊诧,说:“你们也下河!莫要跌下去!”一面拿出捣衣的棒槌,碧初甚是感谢,和惠枌两人找了个箩筐,抬了衣服往芒河而去。

芒河约三四米宽,水面很高,近岸处不深,水清见底,游鱼可数。堤岸遍植杨柳,有些大石块深入水中,碧、扮二人找了一块上下方便的石头,蹲着洗衣。眼看着衣服经过在水中摆弄,愈来愈干净,心中也觉清爽。碧初拧干几件,又把几件捶了一遍,感慨道:“大自然真是神奇,还安排一条小河,让我们洗衣服。”惠枌应道:“也安排出日本人,赶我们来洗衣服!”

一会儿,两人的脚都湿了。惠枌要脱鞋,碧初不肯,于是各行其是。惠枌赤脚站在石头上,轮换着伸一只脚到水里,蓝布旗袍的下摆沾了水,沉沉地坠着。碧初笑说:“好一幅洗衣图。”惠枌接道:“对了,昨天在城里听萧先生说,你们的亲戚卫葑娶的是北平岳家的外孙女,她居然离开北平,往西北一带去了。”惠枌这样说,是用地理概念代替政治色彩。

碧初惊道:“我们很久没有卫葑和雪妍的消息了,怎么也没听萧先生说起。”

“你可以想见,萧先生说什么,其实含了姐姐的话。是姐姐先说起,在贵阳举行音乐会后,在一个朋友家中见到卫葑夫妇。”

碧初放下棒槌,望着惠枌的脸,“不但有了消息,还亲眼看见了?”“可不是!他们在花溪的朋友家,也帮着做饭洗衣服,还种菜呢。”“没有适应不了环境的人。不过雪妍是特别娇养的,真难为她。”“姐姐也这样说。我以为卫葑是孟先生一边的亲戚,没有当成一件大事告诉你。”“他的亲戚也是我的,是我们家的。这是件大消息。”

她们把清好的衣服拧干,放进箩筐。这时发生了另一件大事。在对面堤岸上走过一男一女两个人,一个低头,一个抬头在说话,状极亲密。这位先生不是别人,正是钱明经。

早上的话还没说完,碧初心想。希望他们不往这边看,走过去了事,免生尴尬。可是石头猛地摇了一下,惠枌站起身,一手扶住碧初,两眼定定望住对岸。等那两人走近了,她忽然叫道:“钱明经!你早上好!”

钱明经像给定身法定住了,一动不动。那女子忙向旁走开几步,带笑说:“我是来找钱太太的,我那里到了几只玉镯子,货好,价钱真便宜,想求钱太太帮着问问,有哪位要。”

“找错人了。”惠枌也带笑道,“谁听说现在学校里的人还买首饰,少发国难财为好。”

似是给国难下注脚,远处天空出现了二十余架飞机,接着传来轰隆的声音。是绕着昆明在飞,几个人都屏住气,不知要扔多少炸弹。过了一会儿,飞机飞远了,蓝天还是那样明净。生活中的甜酸苦辣仍在继续。

碧初说:“钱先生请便,我会招呼惠枌。”

钱明经平静地说:“我送送客人就回来,她往落盐坡去。”一面示意那女子,两人向龙江走了。落盐坡是江河分岔处的小村。那女子提着一个小箱,想是玉器。

惠枌捡起一块石头砸过去,石头勉强落到岸边草丛里。自己冷笑道:“今天真开眼。”碧初劝她穿上鞋子,免得着凉,说衣服已漂好,该回家了。

“我再没有家了。”

惠枌用手捂住脸,停了一会儿,站起身收拾。她们回去晾好衣服,碧初让惠枌楼上坐,自在敞间安排午饭,把昨天剩的饭菜煮了一锅烫饭,端上楼去,见惠枌坐在床沿上垂泪。

碧初心里难过,想郑家姐妹当初在上海,有大小乔之誉,不想婚姻都这样不幸。惠杬还好,另有知音。惠枌嫁后,连画事俱都荒废,太不值得。可是世上的事,事先怎能预料。她摆好碗箸,忽然又一阵头晕,跌坐在椅上,咳个不祝惠枌见状,忙收泪过来招呼,两人互相劝着吃了几口饭,登时精神都好多了,原来饭的作用这样大。

“果然人要靠物质才能生活。”惠枌半是自语,“这烫饭好吃。”

“昨天烧的牛肉,剩了个碗底儿,倒进锅里了。”昆明的牛肉,很有水平,街上有牛菜馆,专卖熟牛肉,最普通的做法是用大锅炖煮,香烂无比,一碗过后老板娘还会主动添汤。碧初每星期总要煮一锅肉,让孩子们尽量吃,自己总是等那碗底。

“你的毛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先要把病弄明白才好。你吃的不过是一般滋补的药,有用么?”

“一个毛病是血流不止,从在龟回就有的,后来好些,后来又坏了,一个月里断断续续总是不得干净,所以头晕乏力。另一个新添的是咳嗽,还不知原因。”

惠枌道:“这次嵋住院,你也没有检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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