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梁晓军认识是经过朱小迪介绍,朱小迪也是一位境外知青,他的弟弟朱小羊是我的大学校友。采访之前我被告知梁晓军是个高干子弟,在境外知青中也是个很有知名度的风云人物。当我按照约定地址摁响住户门铃之后,院子里传来一阵很响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开了,我面前站着一位其貌不扬的中年人,他就是梁晓军。
梁晓军个子不高,穿一件黑夹克衫,趿一双拖鞋,皮肤很黑,显得很结实。他说话鼻音很重,像患了流感。在昆明街头,穿黑色夹克衫的中年男人到处都是,所以这样的人你不大容易留下印象,就像你无法把一滴雨水同其他雨水区分开来一样。
我们在客厅里坐下来,一道雨后的阳光从窗户外面斜斜地射进来,我才重新注意到梁晓军脸颊上居然长着两个酒窝。酒窝不大对称,歪斜而马虎,好像一个不负责任的雕塑家随意捅一指头,给作品留下一个明显的败笔。我还发现主人的牙齿长得不大规范,松松垮垮的,门牙往外突围,给人天要下雨的感觉。主人见我不住打量他,就宽容地笑笑说:这一枪还算走运,这边进去,那边出来,没伤着要害,但是牙床全搅碎了……至今牙床还是松动的,弄得牙齿全走了样。
我心里立刻惭愧起来,对一个战场归来的老知青来说,那些创伤等于光荣的军功章。我相信只有真正的军人才会用如此平淡的口气谈论战争,谈论枪伤,就像我们谈论天气一样。在我看来,过去的高干子弟梁晓军表情相当温和,甚至还有一点点委婉和腼腆,全没有高干子弟盛气凌人的优越感,以及当今许多中年人愤世嫉俗和急功近利的焦躁综合症。他在金三角游击队从军达16年之久,身经百战,多次负伤,从一个普通士兵成长为营指挥员,贡献了自己全部的青春岁月。
但是梁晓军很谦虚,他认为自己并没有成就什么可歌可泣的事业,不过多了几个伤疤而已。我问他: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他说:不做什么。待业。
我惊讶地说:你回国来一直待业吗?
他苦笑道:断断续续做过一些事,打过工,也做过生意,谋生而已吧。
这时候大门一响,一位身材苗条的中年妇女走进来,她是梁晓军的妻子邓立平。邓立平曾经也在境外从军多年,如今在一家商场做高级管理。我们的话题围绕金三角境外知青展开。梁晓军夫妇是一对称职的向导,他们带领我走进三十多年前国境对面那座硝烟弥漫的战场。
这天梁晓军家的门铃响个不停,几乎跟过节一样热闹。陆续走进来许多男女客人,都是这家主人的老战友、曾经活跃在金三角丛林中的老知青。他们是接到主人电话赶来同我认识,或者说特意为我举行一场战友聚会的。在这群看上去跟别的中年人没有什么两样的客人里,我渐渐得知,他们中间既有游击队神炮手、神枪手、侦察英雄和“红色娘子军连”女兵,也有干部、士兵、机要员和突击队员。他们人人都有出生入死的战争经历和铭心刻骨的人生故事,他们身体上无一例外地烙有战争的深刻烙印,因此他们每个人都是一部厚厚的长篇小说。我很快同他们熟悉起来,由此走进他们鲜为人知的内心世界。我记下他们的名字:梁晓军、朱小迪、吴庭正、杜士元、李启升、杨晓光、曹光福、刘国庆、邓立平、刘丽(女)、秦美翠(女)、王安娜(女),李小愉(女),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