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知青突击队在夜幕掩护下抵达河岸隐蔽起来。
东方欲晓,一座铁桥的巨大身影在黎明的背景中渐渐显现出来,它像一个骄傲的“V”字,高耸于激流汹涌的登尼河上。不久太阳升起来,突击队员肉眼也能看清敌人戒备森严的地堡工事,还有哨兵枪刺在阳光下折射出闪闪寒光。
这就是L城外的交通咽喉登尼河大桥。由于大桥战略地位十分重要,敌军在桥头修筑坚固工事,并且派有重兵防守。突击队的任务是不惜一切代价夺取大桥,切断敌人增援道路,为此他们向红旗宣了誓。突击队就是敢死队,他们人人腰间捆绑两包TNT烈性炸药,把这些威力强大的炸药加在一起足够将这座上个世纪英国人修建的老式大桥炸毁三次。
2000年,我在昆明采访老知青刘国庆。老刘身材高大魁梧,嗓音浑厚嘹亮,他原为昆明26中初中生,19岁下乡,当年越境参加游击队,担任机枪手。尽管时隔多年,老刘回忆起南下作战时仍然情绪激动,我相信回忆是一种痛苦,回忆战争等于将伤口重新撕开。他对我说:连长枪一响就牺牲了,子弹打在头上,鲜血喷起来,简直跟喷泉一样……都知道人体有压力,但是你绝对想象不出来,人血竟然能溅起几米高!因为来不及挖战壕,只好把战友尸体堆起来作战。敌人子弹、炮弹打在尸体上,人的血肉好像下雨一样四处飞溅,你已经无法分辨出谁是活人,谁是死人……和平年代,哪里出个车祸,死个把人都要登报,可是那一天我们死了多少战友啊,他们都是最优秀的知青啊!
老刘眼睛有些潮湿,有些发亮,我相信那是老知青心底沉睡的往事开始苏醒。数以百计的中国知青腰缚炸药英勇地扑向敌人暗堡工事,不知道多少像董存瑞、黄继光一样的天地英雄瞬间灰飞烟灭无影无踪。他们来不及留下豪言壮语,甚至没有留下真实姓名,这些年轻生命就归于无情消失。
至傍晚,突击队终于攻占大桥,阵地上再次响起爆豆般的枪声。老刘说,战斗结束,战士们向敌人讨还血债。
我说:敌人不是消灭了吗?
他说:战士全疯狂了,他们流着眼泪,大声呼唤同学、战友的名字,然而许多烈士根本无法辨认。他们向敌人死尸猛烈射击,砰砰砰,跟打西瓜一样,让敌人脑浆四处飞溅!
许多年前一个被鲜血染红的战场黄昏,死尸交叠,断壁残垣,河风静静地穿过桥洞,桥头堡还在无声地冒烟。一轮夕阳在河面熊熊燃烧,像一艘即将沉没的航空母舰。随着一声巨响,登尼大桥连同许许多多年轻生命一道归于消灭。从此这个有关战争的惨烈印象就被深深根植于游击队员刘国庆大脑之中,与红旗招展的革命大串联、天安门广场的红海洋、人头攒动的上山下乡的记忆重叠在一起。
刘国庆于七十年代负伤回国,他刚好来得及搭上知青大返城的末班车,后来考上大学,现为昆明某中学数学教师。
2000年,一群境外老知青专程来到L城旧地重游,他们中间有当年的突击队员梁晓军、邓立平、朱小迪、吴庭正、刘国庆等等,他们的身份是中国游客。当游客重新踏上登尼大铁桥时,他们看见被炸断的铁桥已经修复,跟从前一模一样,好像它从来没有被炸毁,没有遭到灭顶之灾一样。那些英勇牺牲的突击队员,那些千里迢迢献身的中国知青,以及所有为战争而倒下,而脑浆飞溅的士兵就像随风而逝的尘埃一样无影无踪。
一时间老知青们痛哭失声。
老刘对我说,过桥那一刻,他们人人痛恨战争,反思暴力所带来的人类灾难,祈祷世界永久和平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