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多年我才知道,二杜竟然差一点被关进监狱。不过他总算有惊无险,而他的一些战友却没有那么幸运,他们纷纷遭到逮捕或者失踪。
2000年春节二杜老邬匆匆去了一趟外地,据说因为某战友父亲去世,赶去料理后事。这个战友失踪多年,至今下落不明。于是我意外地得知,该知青卷入一起惊天大案中,他和许多知青犯人发起武装暴动,据说当时场面极为惨烈,简直称得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知青不知怎么弄到了枪,也有说是与知青看守相勾结,把监狱夷为平地。这就是游击队历史上鲜为人知的“蛮光监狱大暴动”。
我记住这个知青名字叫蔡东,是监狱暴动事件的主谋之一。我关心的问题是,这起轰动一时的暴动事件是偶然还是必然的产物?它对当事的知青和所有境外知青的命运有什么影响?它给所有死去的和活着的知青有什么伤害?它对于境外知青运动和整个知青运动有什么意义?
但是没有人回答我,因为所有当事人均已消失在茫茫的历史迷雾中。历史是一座山,我们无法看清山中隐藏的秘密。
我的另一个朋友老唐常年把修车摊摆在街头的转角处,他稳稳地坐在轮椅上,阳光斜斜地从天空中照下来,老唐沐浴在明亮的光线里,一双粗糙的大手很灵活,那幅画面简直就是自强不息的劳动广告。那天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在专心替人修自行车,老唐面色赤红,很像高温烧制的红泥砖。他的手指裹着一层老茧,老茧开了裂,给人感觉很有力度,三下五除二就能把自行车内胎剥下来。
我们常常这样坐在家乡城市的天空下说话,他劳动,我陪他。老唐告诉我,他的腿不是被敌人而是被自己地雷炸掉的。那是一次事故,世界上常常都会有许多不幸的事故发生。游击队宿营必须布雷警戒,开拔前把地雷起走。那天早上太阳尚未升起,森林像一张湿漉漉的大网,网里漂浮着黑夜的破碎影子。游击队员唐大昆按照昨天的记号回收地雷,他在起到第五颗也就是最后一颗时出现一点小小差错,记号不见了。他明明记得记号是一堆枯树叶,树叶上插了一朵粉红色的杜鹃花,但是现在杜鹃花不见了踪影,而树林里有许多一模一样的枯树叶,你知道地雷埋在哪一堆树叶下面呢?
正当他的脚在树叶之间犹豫时,命运的魔鬼忽然窜出来,不由分说地攫住他。他说,当时只来得及看见一朵耀眼的血火之花猛烈地绽放开来,一瞬间照亮黎明前的黑暗丛林……
那一年他刚刚19岁。
我看见许多鞋像水一样流过去,又有许多鞋流过来,大街是一条鞋的河流,老唐和他的地摊就是河里的石头。金三角不相信眼泪,无论踩响敌人还是自己的地雷结果都一样。老唐同我说话的时候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我盯着他的手,这双曾经紧握枪杆的手如今像蝴蝶一样围绕自行车轮胎翩翩起舞。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有种悲伤的感觉,像迷路的旅行者。
我听见野兽在附近响亮嚎叫。
我问老唐:你听说过监狱暴动的故事吗?还有蔡东,他是个知青,你认识蔡东吗?
残疾人摇摇头说:我不认识蔡东,监狱暴动听说过,但是我有个战友被关进监狱,后来失踪了,听说当了叛徒。
又是一个失踪者!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定像猎狗一样放出光来。通过老唐断断续续地讲述,于是我知道这个失踪者名字叫杨宏建,曾经做过首长的警卫班长,后来被关进监狱。蛮光监狱大暴动之后他投降了反动敌军,带领敌人偷袭游击队总部,连**主席都被敌人杀害了。
太阳短暂地消失几秒钟,然后从另一片云层钻出来。老唐说:听说他得到敌人一大笔赏钱,发了大财,后来隐名埋姓去了泰国。
我小心地说:你估计这个人还活着吗?
他说:也许吧,不过三十年了,谁知道呢?
我说:假如我上泰国去,你认为我能找到他吗?
修车匠停下手中的活计,他惊讶地望着我说:你真的要去找他吗?那边可不是咱们中国……不过他有个显著特征,就是左耳廓长了一个“趾耳朵”。
“趾耳朵”就是医学上所谓“耳息肉”,据说人类长“趾耳朵”的概率为万分之一。随后老知青沉默下来,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有种烟雾一样的惆怅。
这天我们一直坐到残疾人妻子来接丈夫回家,嫂子是个福利工厂女工,腿不那么方便,但是他们相濡以沫。妻子帮助丈夫把那些工具搬上轮椅,然后妻子推车,丈夫摇动车把手,再后来两人渐渐合为一个影子,消失在马路尽头的夕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