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我在曼谷终于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我在国内采访时,人们告诉我,监狱暴动所以得逞,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看守宫齐叛变革命,倒向暴动分子一边。毫无疑问,宫齐是所有暴动分子中最狡猾阴险罪不可恕的一个。
三十多年后,暴动分子宫齐穿越岁月的重重迷雾走到我面前。
尽管我不远千里专程到国外寻觅这伙暴动分子,但是当这个被人们形容为“双手沾满革命鲜血”的老知青悄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还是无法掩饰内心的极大惊讶。他像块石头,咚地一声就砸进我脑子里,让我的思想久久不能平静。
我瞪大眼睛,重新开始打量这个从前叫做宫齐如今已经被称作邓宇辉先生的神秘男人。他个子不高,皮肤白皙,戴一副镀金边框眼镜,业已秃顶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旧西装收拾得干干净净,领带是收敛的暗红色那种,看上去更像一个谦卑的公司职员。他走路的姿势明显不大对劲,身体晃动,我看出他的左腿有点瘸,像一架高低不平的圆规。他的眼睛始终不大安静,像一对惊慌的蝌蚪,好像随时准备逃走。
我由此更加肯定他就是宫齐,别人告诉我,宫齐一条腿在前线受过伤。刘义显然对于这个一同坐过牢的难友很不满意,他不高兴地质问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就、就是宫齐?你还是不是我的生、生死难友,啊?
老邓盯着酒杯忧伤地回说:对不起,我的小黑兄弟,如果不是今天相逢,我做梦都不敢相信曼谷侨乡会的总干事刘义先生就是你小黑。从前我们都是犯下滔天大罪的逃犯,谁要是不慎走漏风声,不是招来杀身大祸么?
我对老邓也就是宫齐说:请告诉我,什么原因促使你把枪口转向自己的战友?
老邓没有回答,他呆呆地盯着面前像岩浆一样翻滚的火锅汤,好像那里面煮着他的满腹心事。刘义替他斟满酒杯,夹一筷子四川年糕,然后大声说:人生难得几回醉。来来,咱们为重逢干一杯。
几杯过后,老邓表情起了变化,他抬起头来,一双被酒精烧红的眼睛盯着我们说:你们不是想听故事吗?我的故事是个噩梦,埋藏在心里太久……告诉你们,我下乡前就杀了人。
我们彼此看看,并不感到惊讶。武斗年代,多少中学生红卫兵杀过人,他们不是照样过得好好的吗?但是我们面前这个老知青的心理防线显然已经崩溃,他捧住头,像个孩子那样身体抽搐,然后小声哭起来,眼泪顺着手指缝滚落下来。我没有说话,静静等待一个久远的故事开场,我听见自己心脏被幸运的脚步踏得咚咚直响。我起身把包间的门关严实,然后给这个不幸的人倒了一杯茶水,我听见自己轻声对他说:老邓,在朋友面前,有什么心里话你就痛痛快快地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