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身于农村,心中有鸟儿情结。早年在老家虹桥,屋子被竹林簇拥着,四遭鸟声如水;关门落闩,每每有鸟儿在屋内乱窜,撞击玻璃乒乓作响。最无赖,是清早,麻雀、白头翁、喜鹊、乌鹙、翠鸟、百灵等,或在竹林间,或在树梢,或在屋檐下,或在墙头,或在田垅河坎,嬉戏打闹。它们亮开嗓子,清清沥沥地叫,亮亮丽丽地唱,给静谧的村舍营造了热闹的氛围。尤其是清明时节,叶叶虫声,瓢瓢绿意,空中流动着一股透明的馨香,这是鸟儿构筑香巢、播种生命和希望的季节,其时鸟儿更为活跃,其扑楞声、啼啭声弥漫花村田畴每个角落,流露出一股难以掩饰的喜悦;间或,山陬稀客——长尾巴丁也来闹春,它拖着五色斑斓的尾巴,在你的窗前掠过,恰似吱溜溜滑过一道彩虹。要是赶上雨天,布谷声声,燕子呢喃,蒙蒙细雨也变得多情、生动起来。其时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细细咀嚼唐代诗人孟浩然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的诗句,亲切之感油然而生。
孩提时代,我与鸟儿和平共处,同享一块领地,交缘非浅。因了这份“交缘”,我对些许“鸟诗”佳句记忆犹新。“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绿荫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平时下乡,特别是旅游、踏青,这些诗句不光会突然闯进我的脑海,还常常会令我“破境而入”,作无尽的遐思和联想。有时,我有滋有味地给我的孩子解读这些诗句,觉得四周好像有很多鸟儿在飞翔、在欢叫。乐清有首山歌叫《对鸟》,它因被联合国科教文组织确定为亚太地区优秀民歌而唱响了世界。但身为乐清老乡,尤其是呀呀稚童,究竟有多少人知道歌中的“长尾巴丁”是何物!有多少人理解“口抹胭脂一点红”之雉鸡有何象征意义,并进而感受男女主人公在对歌过程中心里所掀起的感情波澜?我有理由作如是想:在鸟声如水中喊“鸟诗”、吼“鸟歌”,比在市声掩杀下朗诵“鸟诗”、高唱“鸟歌”,感觉不知要兴奋、亲和多少倍;而解读“鸟诗”、教唱“鸟歌”,乡下的孩子恐怕要比城里的孩子来得更聪明,领悟得更快、更深刻。
近年,在一些地区,城镇在膨胀,乡村的原野在萎缩,河沟里汩汩流淌着工业废水,成片成片的竹林唰唰倒下,烟囱拔地有声,垃圾堆积如山,老鼠、蟑螂、红头苍蝇粉墨登场,队伍越来越庞大。可我们的鸟儿却越来越少!在一些城镇,即便是春暖花开、青春作伴的季节,你也很难寻觅到一只“潇洒走一回”的鸟儿。诚然,在喧嚣而骚动着种种异味的楼房夹缝间,有人顽强地养起了八哥、珍珠、鹦鹉等香闺鸟儿,但这些鸟儿无法与大自然对话,无法歆享大自然的馈赠,它们若离开笼子,就会折戟沉沙,死于非命。况且,养鸟只能培养出鸟迷、鸟痴、鸟呆,却断断培养不出懂道的鸟通,因为鸟的“道”不在屋檐下,而在寥廓深邃的大自然的怀抱中。我养过珍珠鸟,它们的生命运作方式和甜润的歌喉,曾滋润我的笔,写了几篇小说。但如今鸟声杳然,小说一片苍白。我已领悟到,离开大自然的造化,你即便是孟浩然再世,也未必能写出《春晓》来!
今天我已离开农村住进了城市,但心中的“鸟儿情结”依旧。我多么希望空中不光有太阳,有白云,还有自由飞翔的鸟儿!我又多么希望来日不阔,绿意弥望,寒舍四遭再度鸟声如水!
一九九五年四月于乐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