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河是个村,在乐清城关。
马车河没有马,也没有马车。这个“车”字,是动词,嘎嘎转动的意思。所以,把马车河念作“马妻河”,当地人念对了。
当地人还念出了马车河的历史。
马车河过去有马。
那只有一匹马,白色、黑色或者枣色,在河边的一座破房子里,颈上套着绳子,拉着石磨,不断地转着圈,吱嘎吱嘎,吱嘎吱嘎,石磨在榨油,房子里弥漫着菜油的香气。房门外,是一条河,宽宽的,偶尔过来一条船,唔啊唔啊作响,有时惊动水草中的鸟,吱的一声,冲向天空,天便暗了一下——马觉得新鲜,止住步,眼睛发亮,于是,啪,啪,啪,鞭哨接连炸响,主人粗重的嗓音,打雷一般响起:“咿啊!”
马又迈动步子,转起圈,房子里,吱嘎吱嘎,吱嘎吱嘎,石磨再一次吃力地透出菜油的香气。
我没有见过这匹马,但我闭上眼睛,矮矮的,瘦瘦的,就能看见它。我知道它很孤独,很寂寞。毫无疑问,它来自远方。当地不产马。它的故乡,或许有高山,有森林,有草原。它在这里,水土不服,无人可以倾诉。它听惯了主人的鞭哨。它所欣赏的音乐,除了鞭哨和主人的喝斥声,就是石磨的呻吟。河上小船的划桨声,水鸟的叫声,那不属于它。它的快乐来自记忆。记忆中的故乡,已经模糊,它的快乐支离破碎。它很累,已流不出汗。从早到晚,它拉着石磨走路,这条路没有方向,没有起点和终点,它永远走不出自己的影子。它也很痛苦。至少,它没有自由,不能停下步子,多看一眼从河上过来的那条船和从水草里冲出的那只小鸟。它有没有理想,无人知晓,但解开绳子,将它放逐于田野,所有的眼睛,都会明白。但这不可能。它的生命,它的价值,全属于绳子。有了这条绳子,主人的石磨才会汩汩地流出油来,主人才会产生富人的想象力:明天买五十亩田,在河边建一座新房,房前添一条小船……
马车河几时不见了马,它为何不见了马,谁也不知道。还好,马的名字留了下来,马走进了村的历史。
马车河自然是先有河后有马,但河没有名字,是马给了它名字。而且,有了马,那河才有了菜油的香气。今天,那河还在,只是窄窄的,已走了样,河上不见了船,不见了水鸟,而河边,高楼林立,你再也找不到那座破房子的遗迹。要命的是,河上飘荡着的,怪怪的,有一股异味,再也闻不到菜油的清香。
马车河的人在呼唤马,期待马再一次出现。
马真的出现了。千真万确,那是一匹白马,高高大大,颈上依然套着绳子,还拴着铜铃,它一路款款走来,叮当作响。
这是卖奶的马。毫无疑问,它来自远方。当地不产马。它的故乡,或许有高山,有森林,有草原。它显然也很孤独,很寂寞,很累,而且很痛苦。它有没有理想,同样无人知晓。它重复着当年那匹马的遥远故事。不同的是,它给当地那条河带来的不再是菜油的香气,而是温暖的奶香。
马车河应该有马,有真正的马。那马,不管来自何方,不管白色、黑色或者枣色,它的生命,它的价值,不能再属于绳子。但这样的马在哪里?
马车河的人依然在呼唤,在期待。
马车河的车
我住在马车河。马车河是城中村,又是村中城。它没有围墙,是一个没有设防的开放式单间式住宅区,里头车来人往,十分热闹,那些不是街道的街道比正式的街道还街道。马车河没有马,没有河,只有车。车常见的有两种,一种是小车,一种是三轮车。三轮车比小车少一只轮子,但在马车河,它跑得似乎比小车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