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活法

尾巴 作者:倪蓉棣


人活在世上,各有各的活法。

我懂得怎么活,严格地说,是从中学调进县委办公室之后。

一九八四年四月,我被安排在县委办公室政策调研科干活。科长是位军转干部,叫郑章成,他写文章出手飞快,每回写好文章,他总是让我誊写一遍。他的文章中常常出现“电O”的字样,我不明白那“O”是什么意思,但我不敢问,照抄不误。后来,郑科长当了我的入党介绍人,说我为人老实,忠诚可靠。从这一天开始,我懂得,人活在世上,有时候可以不用动脑筋。

但我自找苦吃,不久,竟糊里糊涂搞起文学创作来。文学创作是一种高度个性化的劳动,不动脑筋不行。于是,我活得很累。我总是将自己的名片对半撕开,看人头分发。我的名片一半单单印着姓名,另一半则印着姓名与自嘲文字:倪蓉棣,人格分裂,爱憎分明。——你是搞文学的,我就把后半张递给你,而你不是搞文学的,不好意思,我就把前半张递给你。奇怪的是,我分发这种“人格分裂”式的名片,从来没有人问我,什么叫“爱憎分明”。其实,我爱的是“不用动脑筋”,憎的是“动脑筋”。

一九八九年,北京闹风潮,我去北京大学作家研究生班读书的美梦破灭。于是,我搁了笔。我的名片不再“人格分裂,爱憎分明”,它变为完整的一张,跟常人的没有两样。对此,有人戏谑道:“乐清少了一位作家,多了一位官僚。”

从此,我活得比较自在、轻松。

一九九三年,乐清撤县设市,我忽然心血来潮,向书记叶建新进言道:“我们请几个人,创作一首市歌吧。”想不到,叶书记竟同意了,而且,他还亲自挂帅,不时地把许宗斌和我等几个酸溜溜的人关进他的房间,在那些豪气冲天的歌词中间徘徊、踟蹰。哎呀,那些日子才叫作日子,做文人的多体面啊!

然而,好景不长,不久,叶书记却因“书生气太浓”,从乐清被调回了省城。于是,市歌昙花一现,很快让人给遗忘了。不过,我却因此懂得:一个人,在不该动脑筋的地方动脑筋,是不明智的,至少是幼稚的。

我忽然爱上了下象棋,成了一位十足的棋迷。这可害苦了我的妻子,她被我彻底地冷落在一旁,成了家中多余的人。她常常在吃饭的时候,在街上某个角落,把我从一堆混乱而陌生的人头中捉回家。她先是埋怨,接着是生气、愤怒,最后是无可奈何。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下棋很伤脑筋,你不如重新去写小说。”

其实,妻子不理解我。我把下棋看作一种高级的休息方式,根本不在乎其输赢,怎么舍得动脑筋呢?况且,我的脑子日渐僵化,偶尔动点脑筋,也是有益的呀!

我没有听从妻子的话,依然我行我素,当我的棋迷。

二○○○年七月,我的胃与我过不去,让我不得不住进了上海瑞金医院。不久,我给自己留下了这么几句歪诗:“我在上海一口偌大的白色棺材里,身上掉了一块肉,我不知道这块肉,最后落进了哪只狗的口……”

这诗自然没有写完。不过,从上海回到乐清,我把自己看成是从阴间回到阳间。我没有像所有的伟人、名人、奇人一样,死过一回之后,对生命的真谛大彻大悟,无不采取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活法。我还是从前的我,依然重复过去的活法。

直至今天,我依然蜗居在市政府那座深深的院子里。近些年,尽管有人劝我重返文坛,有人劝我下海经商,但我始终坚守自我。我想,上苍既然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让我继续享受生活,而我在市政府大院里活得好好的,为什么非要学伟人、名人、奇人的样,改变自己的活法呢?

只是,有时我想起那几句歪诗,心里涩涩的。的确,我的脑子已经僵化,这辈子恐怕再也写不出那样的诗句了。

二○○六年二月二十五日于乐成马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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