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画署的人们都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状况。这个家伙是必须切除的肿瘤,是必须隔离的恶性毒瘤。
成为画员之后,生徒们每天都过得忙忙碌碌。整理从前的仪轨,润色前朝变色的仪轨,修补王室的屏风、或褪色或变色的书画等等。润福却无事可做。
“既然选定了随从画员,为什么不让他做事?”
弘道在画员会议上表示了不满,然而迎接他的只有沉默和强烈的谴责。
“谁都知道申润福的画风,你想让他用淫荡春画表现威严的王室仪轨和珍奇物品吗?你想撤掉日月五峰图,换成袒胸露乳的裸体女子成群结队的屏风吗?”
提调画员的反问之中锋芒毕露。弘道压低了声音。
“总得让他做点儿事啊,不是吗?”
“这个嘛……我们按照每个画员的特长来安排课题,首先要考虑他适合做什么。”
润福本人早已知道,这个图画署里根本没有适合他画风的事情。
无事可做的时候,润福就在画员厅后面的绘画保管室里消磨时间。珍藏多年的画作是支撑图画署传统和权威的最大遗产。面对着未曾谋面也未曾听说的昔日画员的作品,润福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成为画员真是天大的幸运。
绘画保管室如同木材建成的要塞,罗列着又长又高的书架,古老的走廊吱吱作响。书架复杂而狭窄,像是狭长的胡同。
宁静的空气仿佛是保存着万千气味的庞大的气味仓库。陈旧的墨香、各种颜料的味道,温润的纸香、画员的汗味、灰尘的气味相互混合,四处弥漫。狭长回廊构成的通道仿佛藏着深邃的秘密。每个书架里都叠放着许多绘画。陈旧的画卷仿佛在讲述他们令人难以置信的神奇故事。画中的树似乎在风中摇晃枝叶,画中的人似乎在绽放笑脸。
岁月为画中的风景增添了匪夷所思的悠远和深邃。时间让画卷变得深邃、更有价值……画画的人是画员,最终完成这些画的却是岁月。
润福在久远的岁月里徘徊,不断提醒自己抖擞精神,不要迷路。他在这里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幸免于壬辰之乱的画卷,逃过丙子胡乱的火焰的画卷,如今已经离开人世的功臣王族的肖像……
他们走过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岁月,讲述着很久以前的故事。
一天变成两天,两天变成三天,如同岁月中越来越浓郁的美酒,润福逐渐对绘画产生了更深的领悟。这些画卷经历了岁月的埋没和两乱的阴影,经历了难耐的严寒和酷暑,有的已经褪色,有的遭到破坏。润福仿佛从这些画作中听见了从前画员们的声音。
位于角落的个小房间里,书架已经蒙了灰尘,那里保存着从图画署创建之初的太宗时期到世宗时期的古老绘画。
每次打开落满灰尘的画卷,润福都会感到如遭雷击般的战栗。端正、缜密而淡泊的笔迹,笔锋自然而果断的阴影,恰到好处的色彩组合……
仅仅通过简单的模式就足以捕捉瞬间的感动,仅仅通过简单的技巧就能征服看画的人。这些画作单纯却不乏味,即使看过千百遍,每次都能唤起不同的感动。这就是早期图画署模式的出发点。后来的历代画员对绘画本身视而不见,埋头于形式和技巧,结果画出了死气沉沉的作品。
摆满半边墙壁的书架保存着中国明清两代和日本的画作。中日两国的寻常百姓和市井风情向润福敞开了陌生的世界,那是他怎么也看不完的辽阔世界。
这个不太现实的模糊空间让润福迷失了方向。阴暗的通道里充满了白茫茫的气息,仿佛有个身影修长的男人在徘徊。润福又想起了如同流水般温柔多情的古老声音。
“图画署里有个房间,排列着看不到尽头的书架。那里活着无数张画卷,画中的故事也有生命。”
润福猛地回过神来,仔细倾听。
“那里有画员们的呼吸,有他们的汗味,还有来自遥远的安南热带丛林的水彩故事。画中人在倾心交谈。那是画的村庄。那是赋予绘画以呼吸的画员们灵魂聚集的地方。那是画着画着自己也变成了画的画员们的聚会。你不想去这个秘密的房间吗?”
“想。”
那声音如涓涓细流,传到润福的耳边。
“你想去那里,必须成为图画署的画员。”
润福凝视着男人,凝视着超越世间任何杰出画员的最高画员……
“我要进图画署,我要成为画员。”
直到今天,润福依然清晰地记得他的微笑,如同春日阳光般温暖的微笑。
“那个房间里的灵魂会告诉你许多秘密,许多图画隐藏的秘密,还有你不知道的世界的秘密。”
那个声音深邃如井,犹如井水般冰冷,又像井壁上的青苔般散发着隐隐的芳香。
润福并不认为这是谎言。这里有古代的无名画员留在画中的神秘笔法和色彩技巧,润福很幸运地见识到了,甚至了解到在绸缎、麻布和石灰板上作画的技巧。
古老的画员们什么也没说,润福却从他们的沉默中受益良多。隐藏在画中的灵魂溯流而来,向润福倾诉他们的故事。
傍晚的落日变成了深红色的晚霞,映出长长的影子。霞光万丈之中,润福再次听见了那个声音:
“你找到秘密房间里丙列第二排书架的第一幅画和丁列第一排书架的第二幅画。这两幅画会解答你想知道的秘密。”
润福闭上眼睛,走在已经熟悉的书架之间的通道。他从狭窄的通道里拐弯,看见了几排并列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放着许多厚厚的画册和单张的画作。他在桌子上打开画卷,揭开油纸,半透明的薄画纸发出唦啦唦啦的悦耳声响。润福的心跳加速了,好像一个窥探到古老秘密的小男孩。
两幅画无情地背弃了润福的期待。画只有小书册那么大,而且笔锋杂乱,有的地方还有修改的痕迹。一幅画是东海日出,另一幅是拙劣的竹子。
既然讲述无人知晓的秘密,那就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著名画家的作品。要么是著名功臣的肖像,要么是杰出画员的山水,至少应该是展现灵魂笔法的兰草。眼前这两幅画根本不是这种类型。
润福怀疑自己记错了。但是他又记得很清楚。从最初听见那个声音的瞬间到现在,这些话始终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丙列——第二排……
仿佛揭开谜团的咒语,他记住了这些数字,然而他找到的却是毫无用处的拙劣画作。润福的目光中透出了失望。他把两幅画牢记在心,走出了通道。
外面已经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