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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天下 第一章(2)

马上天下 作者:徐贵祥


这情景陈秋石小时候习以为常了,可是自从上了淮上州的国立中学,见识过城里的花园洋房,领略过城里人身上的气息,他就有点自卑了。说到底,他还是个乡下人啊。

最让他自卑的,还是他的爹。就是从他爹陈本茂的身上,他彻底弄明白了,别说贾宝玉,就连同窗赵子明那样的日子,离他也十分遥远。赵子明的爹是淮上州里的律师,家里住着洋房,上学还有黄包车接送,有皮鞋领带,而他呢,除了一个两间砖房的小屋,要说还有什么,那就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家了。

清明节的前一天,国文先生黄德胜带着新潮剧社几个同学下乡踏青,还特邀了安筱芬,晌午在陈家圩子吃饭。爹娘倒是很客气,杀鸡摸鱼打豆腐,在后院搞了七碟子八碗,让陈秋石在他的老师同学面前狠狠地抖了一回面子。

那天陈本茂倒是识相,黄先生再三邀请,陈本茂坚持没有跟斯文人同桌进餐,而是跟陈秋石的娘和杜驼子杜郭氏一干人等在前院灶屋里吃。偏偏安筱芬热心,吃了半截,自作主张端了半碗栗子炒鸡往前院送,没想到就看到了那一幕——陈秋石的爹正在舔碗。

陈本茂舔碗的历史比他的年纪约略只小一岁,有四十多年光景了,杜驼子舔碗的历史是在他给陈家圩子当长工之后,这二人舔碗的技艺都很高超,各有特点,陈本茂是左三圈右两圈,从外沿到碗底,这样可以避免脸皮刮到稀饭汤。杜驼子舔相差点儿,是双手捧碗,从下到上,从左到右。舔碗成了陈本茂和杜驼子吃饭后的一道不可或缺的工序,即便是丰年,家里顿顿有大米白面,他们也还是要舔碗,如果不让他们舔碗,他们那一顿饭就算白吃了,吃多少都饿。

一个有几十亩良田的当家人,居然舔碗底,伸个大舌头卷来卷去,像个大牲口似的,委实很不雅观,这也是陈秋石对他爹诸多不满意中最不满意的一件事情。有一次陈秋石实在看不下去了,壮起胆子说,爹,家里粮食又不是不够吃,你舔碗干啥?

他爹伸长脖颈子看着他说,够吃?啥时候粮食能让人可着肚皮吃?丰年够吃还有灾年呢,啥时候都不能忘记勤俭。

陈秋石说,那也用不着舔碗啊,舌头在碗底转来转去,看着恶心!

他爹说,恶心?读了几年洋书,你就把自己当金枝玉叶啦?我跟你说,读完这几年,你照样回来给我下田,喝稀饭你得把碗底给我舔干净。

说了几次没用,反而被老爹抑扬顿挫地挖苦,陈秋石以后就不再说了,只是尽量不去看他爹的舔相,眼不见,心不烦。他爹变本加厉,照样舔碗不说,还搜肠刮肚编了一个顺口溜:大米稀饭胜白银,粘在碗底亮晶晶,舌头一卷刮肚里,勤俭持家不丢人。有时候高兴了,开饭前老地主会洋洋得意地哼几句,好像是故意气他的儿子。

好在,过去的岁月里,老地主舔碗不为外人所知,倒也无伤大雅,没想到这次就舔出洋相来。

陈秋石的爹和杜驼子吃的都是杂粮饭,半干半稀,就着萝卜干,已经吃完一碗了,正在做最后的清场。安筱芬端着半碗栗子炒鸡走近灶屋的时候,一眼就看见陈秋石的爹在舔碗,舔得叭叭地响。安筱芬愣住了,进不是,退也不是,扑哧笑出声来,转身就跑,正好撞在随后而来的陈秋石的怀里。

陈秋石感到纳闷,眼睛从安筱芬的肩膀上面看灶屋,他爹在那当口正端着碗傻呵呵地看着他。陈秋石一看他爹那副模样,顿时就明白了,又气又恼,一把推开安筱芬,面红耳赤地说,安筱芬,谁让你到灶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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