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菊花也红着眼睛,眼泪扑扑簌簌往下掉。蔡菊花说,爹,我给陈家当一天媳妇,就是陈家一辈子的人。我哪里也不会去,我生是陈家的人,死是陈家的鬼。
陈本茂说,闺女,你走不走,爹跟你娘都不强求,但有一条,陈家的这根独苗你得给我带好,圩塘边上不去,后山草窠不去,咱家房前屋后,有蛇有虫有蝎子蜈蚣,你不能让他自个儿出门玩。
蔡菊花指着院子当中的石磨说,爹爹你放心,少他一根汗毛,我就一头撞死在这磨盘上。
陈本茂那时候也就四十多岁的样子,披星戴月地侍奉他那剩下的十几亩薄田。家里的长工辞退了,春耕秋收忙不开的时候,请两个短工,大鱼大肉吃上三五天,把庄稼收上来之后,还是吃咸菜萝卜干。老母鸡下蛋是断然不许吃的,放进罐子里攒着,赶集的时候,由老头子自己挑上街头,卖几个铜钱,再放到另一个罐子里。陈本茂攒这些钱,不像过去是为了买地,而是为了孙子。儿子的出走使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买地再多,也拴不住人心,他的地盘再大,儿子长腿一就能走出去,用不上一袋烟的工夫。
日子终于又恢复了平静,清贫使得陈家多了很多忧愁,多了很多思念,却又少了一些烦恼。
继业一天一天地长大了,咿呀学语,蹒跚学步。陈本茂白天一身泥水一身汗,晚上顶着星星回来,累得佝腰偻背,但只要见到孙子,两眼立马放光,连水也顾不上喝,就地一坐,让孙子坐在腿上,摸摸孙子的脑瓜子,摸摸孙子裤裆里的小玩意儿。
陈本茂最喜欢看小孙子撒尿,一泡尿憋得小玩意儿硬邦邦的,对着磨盘,直直地射出去,就像箭镞一样。
陈本茂说,尿到磨眼里。
孙子扭扭屁股,两手托着小玩意儿,那条线冲着磨眼浇了过去,沙沙地响。
陈家一日三餐是不缺的,继业碗里的东西永远要比他爷爷碗里的好,三天一小荤,十天一大荤,小荤就是鸡蛋鸭蛋,大荤则是鸡鸭鱼肉。但是有一条,吃干饭老头子要求孙子碗底一粒不落,喝稀饭则必须把碗底舔得不用水洗。到了三岁头上,陈继业已经把舔碗底的技术掌握得八九不离十了,像他爷爷那样,左三圈右两圈,从外沿到碗底。并且学会了他爷爷创作的顺口溜:大米稀饭胜白银,粘在碗底亮晶晶,舌头一卷刮肚里,勤俭持家不丢人。
陈本茂对蔡菊花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孩子就像庄稼,春分撒谷,谷雨养苗,清明栽秧,芒种灌浆,小暑割稻。气候节令,一步都不能落下。
蔡菊花说,爹,我懂了,春夏秋冬,该吃什么,该穿什么,媳妇都记住了。
陈本茂说,人说富不过三代,没想到这话在我这一代应验了。世上万物,都是轮回的。继业这一代,是第四代了,要开始发迹了。怎么发迹啊?我是想让孩子读书,可是我又怕让孩子读书。读书害人啊,秋石不就是被读书给害了吗,读书把人眼眶子读高了,把人心给读野了,读书把人读成了半吊子。
蔡菊花说,爹爹,您要是怕读书把人害了,咱就不让继业读书,还是种田吧。
陈本茂闭眼沉思,骤然睁开眼睛说,不行,不行啊!还是要读书,要读大书,不能像他那个半吊子爹,读半吊子书,当半吊子人,做半吊子事。咱们的继业,要读大书,上大学堂,做大学问,当大人物。
七
一步走错了,步步都是错。到了黄埔南湖分校,发了一身国军军服,戴上了青天白日军帽,陈秋石再后悔也没有用了。赵子明清清楚楚地跟他说了,从现在起,你就是组织里的人了,一切都要服从组织的分配。如果对革命三心二意,一切后果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