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想起卜未之老先生想见见李明溪的事,就挂了李明溪的电话。一说,李明溪却知道卜老先生,只是从未见过面,见见也好。朱怀镜没想到李明溪这回如此爽快。可见人以意气而相投。他便又挂了卜老先生电话,说晚上同李明溪一道去拜访他老人家。卜老先生很高兴,说晚上在家恭候。
晚上,朱怀镜和李明溪如约去了雅致堂。这里晚上不营业,一敲门,却听得边门开了。出来的正是上次接洽朱怀镜的那位小姐,问是不是朱先生和李先生二位,我爷爷正等着二位哩。原来这是卜老先生的孙女。正说着,卜老先生迎了出来,将二位往里面让。穿过门面,再经过一个过道就到客厅。他们家人正在看电视。卜老先生说:“我们到里面去坐,免得他们吵我们。”
进了一间房子,像是卜老先生的卧室兼书房。朱怀镜一进屋就看见了书桌上方的一副对联:
平生只堪壁上观
千秋不老画中人
那字也极有风骨。朱怀镜便说:“好联,好字。这字真可以说是笔挟天气,风骨苍润。”
这时卜老孙女儿送了两杯茶来,又出去了。卜老先生招呼一声喝茶,就朗声笑道:“老朽涂鸦,见笑了。”
李明溪也说:“的确好。”
卜老先生又笑道:“这对联啊,往日还真让我吃了些苦头啊。一帮年轻学生揪住我,质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说,我平生别无他长,只知裱字裱画,作些个壁上景观。至于下一句,并无实际意义,只是作对子嘛,反正要凑一句,就这么凑上了。硬要说意思呢? 也可敷衍上来。画中的人,画多少岁就是多少岁,怎么会老? 可那些年轻人不听,硬说那观字是什么动词,不是名词。说我作壁上观就是坐山观虎斗,想收渔人之利。还说后一句更反动。只有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还会有谁千秋不老? 这我就有口难辩了。我一个粗人,哪知道什么动词名词? 只是望文生义而已。”
卜老先生说自己没读过书,朱怀镜相信。有些人靠的是天才。正像苏东坡说的,书到今生读已迟。卜老先生说得那么平淡,而他的超俗气度就在这平淡之中。他说起这些不愉快的事竟无一丝怨尤,反而像在说笑。他好像也同李明溪一样是个没有时间概念,又不问世事的人。说起那段人人都刻骨铭心的历史,只用“往日”二字淡淡带过。朱怀镜便在心里惭愧起自己的平庸和俗气来。
李明溪谈书法是谈得出一些道道来的,就同卜老切磋起来了。李明溪说很不满意自己的字,一定要卜老指点一下。卜老却只是谦虚。李明溪是个不受拘束的人,自己就取了笔纸,说写几个字,让卜老点化一下。只见他写的是一首五言诗:
不管西北与东南只写山水换酒钱欲结草庐荆山下种得老梅半亩寒
朱怀镜就玩笑道:“李明溪你装什么隐士,你这歪诗根本说不通。第一你现在是拿政府薪水,不是靠你写什么山水口;第二荆山下面是寸土寸金,神通不大的房地产老板还难得挤进去,哪有空地让你去搭个破茅屋,还要种上半亩梅花? ”
卜老就捻须而笑,说:“两位都是妙语。”
李明溪就说:“我又不是在写诗,只是在写字。”
朱怀镜说:“论字论画我都是外行。但卜老这对联我却是非常喜欢。我觉得妙就妙在一语双关上。作为终身从事装裱行业的自况,这当然是贴切不过了。而卜老是个超凡脱俗的人,不管世事风云如何变幻,只是冷眼看世界,岂不是‘平生只堪壁上观’? 你老一年到头不问俗事,只在画中,又是位寿星,岂不是‘千秋不老画中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