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母亲一直不知道家中的三个亲人已被关押在北京,我们依然望眼欲穿地等着张强给我们带来消息。但张强却一去不复返,音讯全无。我们和外界的联系几乎完全隔断,我和母亲内心的焦虑无以言说,但生性要强的母亲对我说,我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党,一定要开开心心地等他们回来,我们不能让别人看我们的笑话。
母亲说的别人是住在菩提寺路蕙宜村1号这幢小楼里的另外三户人家。楼上两家是“文革”中造反住进来的,而楼下的奶奶家则是拥有祖孙三代十几口人的大家庭,老祖宗奶奶在这个家里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们家的第三代都是和我们年龄相仿,从小一块儿玩的伙伴,我们家出事后,奶奶不允许他们再到我们家来玩,甚至不允许他们和我说话。可我们毕竟还都是孩子,奶奶的阻拦无法禁锢我们说话交流的欲望。他们总是趁奶奶不注意时蹿上二楼,溜到我们家的后晒台上,我也总是避开母亲的眼睛,躲到后晒台来和他们胡侃海聊一通。这里开阔空旷,四周一览无余,只有风从脸上轻轻抚过。有时我会突然哭起来,眼泪哗哗地往下淌,他们不会安慰我,却会静静地陪我一起流眼泪。
我知道自己不能总寄希望于从别人那里寻找安慰,我必须自己从内心里坚强起来。我想起“文革”中,爸爸妈妈都被送到干校劳动改造那阵,他们的工资都被冻结了,我和哥哥没有钱买肉吃,便养了一只名叫“花花”的黄毛小母鸡,它每天都下一只蛋,而每次下蛋后“咯咯哒”的叫声带给我们的快乐和温暖使我们那时候的日子都明亮起来。
我和母亲商量我们是不是养几只鸡。没想到母亲一听我的主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意,说:要养就多养几只,养得肥肥壮壮的,等你爸爸、哥哥、姐姐回来吃!
我一下子养了六只鸡,还在碗桌下用木栅栏围起来,给鸡们营造了一个家。每当下午太阳落山时,我就会把鸡放出来,让它们到天井里散步。
每次鸡到天井里散步时,奶奶都会站在她家厨房门口大着嗓门发出一串笑,那笑声一听就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干笑:哈哈哈,你们养那么多鸡给谁吃呀?
我这时总会一边给鸡喂食,一边也哈哈大笑地回答:六只鸡不多呀!等他们回来还不够吃呢!
奶奶撇撇嘴说:他们还回得来么?
我朝地下吐一口唾沫,大声说:当然回得来!我妈说了,相信群众相信党,没有事情总归没有事情。
那一年的夏天巨热无比。7月6日,朱德同志逝世。7月26日,唐山大地震。9月8日,毛泽东主席与世长辞。自然界的灾难和人世间的悲苦有否心灵感应我无法知晓,但像1976年那样天灾人祸如此集中地接踵而至,让我冥冥之中觉得,人的意志无法和上苍抗衡。
多少年后,我哥告诉我,唐山大地震时,北京震感强烈,他房间里的暖瓶弹跳起来,翻了两个滚发出“嘣”的一声响,水和银色的瓶胆撒了一地。我哥下意识地朝门上方的小孔看了一眼,平时只要房间里稍有动静就会出现在那儿的瞳仁破天荒地没有出现,倒是房门一下子被打开,值班的警卫战士满脸急切地问:怎么啦?怎么啦?我哥说,什么怎么啦?地震啦!警卫战士二话没说,拉着我哥就往外跑。我哥一跑到外面就觉得一种久违的只有天地间才有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他被关押进来后第一次看到天和地,那样的感觉若不是亲历绝对无法理解。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瓢泼大雨像水盆倒扣。但我哥还是看清了所有的牢房门都已打开,警卫战士和被看管的犯人在漆黑中混同一片,大家都朝一个方面推搡拥挤。在生命的悬崖边,求生的本能让牢房内外的人在一瞬间搀扶在一起。但这样的亲近和搀扶真的只是在一瞬间,几秒钟后,看管人的和被看管的都清醒地意识到彼此应该保持的距离和分寸。很快,一卷卷的塑料布运来了,训练有素的战士们在极短的时间内就重新意识到自己的职责所在,他们敏捷地打开塑料布,闪电般地就一个个手臂高擎,拽扯着塑料布的四只角,绷拉出一个个独立的方阵空间,犯人在尚未看清左右的情况下又已经被重新隔离开来。我哥说,那一晚的感觉仿佛不是在逃离死亡寻求活命,而好像是生死相依血肉相连,他对那些高擎着塑料布帏帐的手突然间有了一种唇齿般的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