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立言差点笑起来:“你这是什么话嘛,毛主席说我们的朋友遍天下,你能说我们的老婆遍天下吗?今天我们不谈这些了,我要睡觉了。”
张慧婷说:“我不走了,我要住在自己家里。”
齐立言从床上反弹起来:“马上就要离婚了,你怎么不走呢?”
张慧婷说:“这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走?”
齐立言披起衣服下了床:“你走不走?”
张慧婷坚定地说:“不走!”
齐立言顺手摸起床头柜上的烟盒:“你不走,我走!”
齐立言一头钻进了屋外的黑暗中,像扔进柳阳湖里的一个石子,无声无息。
站在荷叶街空荡荡的巷子里,齐立言忽然发现自己无法迈开步子,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哪里又是他能去的地方。又湿又冷的夜风掠过寂静的街巷和他处心积虑的脑袋,一种丧家之犬的感觉在他心里涌起一腔悲凉。
一个馄饨挑子挂着汽灯从巷子远处移过来,卖馄饨的老头在经过齐立言身边时问他要不要来一碗,齐立言说不要。馄饨挑子一摇一晃地走远了,在拐过一个街口后,馄饨挑子和那盏汽灯全都消失了,他眼前的黑暗更浓了。
齐立言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烟盒是空的。他推着链条锈蚀的破自行车去郑大爷杂货铺买了一包烟,顺手又抓起了柜台上的公用电话给二哥齐立德拨了过去。齐立德说他正在厂里调试新买来的水饺、汤圆生产线,得知二哥在厂里,他说:“我马上就去!”
二哥齐立德的天德速冻食品厂在南郊的柳阳开发区圈了二十亩地,建了八百平方米的冷库和六千平方米厂房,还建有食堂、职工宿舍、办公楼共九千多平方米。齐立言不是去帮助调试生产线,而是要去找一间职工宿舍住一段日子。
齐立言一走进办公室,见齐立德两口子一身面粉和油污坐在办公桌前正一边喝水一边等他,他们像是这个空间里的装修工,脸色疲惫而黯淡,全无老板和老板娘的气息。齐立德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他指着桌边一张沾着油漆的木椅子说:“坐吧!”齐立言落座后,他顺手将一盒“红塔山”香烟推到齐立言的面前。
心直口快的二嫂刘玉萍说:“老三,你这么晚跑过来,肯定不会是来帮我们搬货装车的,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齐立言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支烟,说:“二哥,我想临时在你这里找一间职工宿舍住一下。”
刘玉萍抢上去说:“荷叶街不是住得好好的吗,怎么要借房子住呢?再说了,就算找一间房子,也用不着到厂子里来找呀,厂子离城里八九公里远呢。”
齐立言把离婚的事有保留地说了一个轮廓,他不愿过多地说出内心里的真实,只是说:“离婚的事已经定了,但慧婷不愿离,又不愿从荷叶街搬出去,我只好让着她,这段日子我们住在一起,肯定是不合适的。”
中庸之道的齐立德脸上掠过一丝不安:“一点回旋余地也没有了?”
齐立言摇了摇头说:“没有了。”他的脸笼罩在混乱的烟雾中,像一张旧抹布。
齐立言问厂里究竟有没有地方住,齐立德说:“厂里宿舍倒是有,只是没有床和被子,冷库保管员老刘得肝炎到上海住院去了,你要是不犯忌讳,就住他的值班室里。”
齐立言说:“得肝癌也没关系。”
荷叶街老屋成了齐立言和张慧婷争夺的一个阵地,似乎谁要是驻扎进来,谁就占领了婚姻存亡的制高点和主动权,这多少有些虚拟和不真实的空想,老屋里除了有一张合法的床铺,再也找不出能把夫妻维系在一起的线索,房产是老爷子的,寄居的身份实际上使得对老屋的暂时占有已经失去了意义。张慧婷想到这一点时,心里就无比绝望,齐立言回不回这个屋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心能不能回到这张床上,回到她的身上。后屋里门上有一把价格低廉质量糟糕的“顽固”牌暗锁,花四块六毛钱买的,这把一点也不顽固的锁由于安装不讲究,缝隙很大,有时开门的钥匙插进去还没转动,门就开了,小慧那天在门口跌了一跤,门就被撞开了,所以齐立言家的门形同虚设。
张慧婷一点辙也没有。
张慧婷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女儿小慧送到双语幼儿园去。滨湖区“童音双语幼儿园”,全托一年三千八百元,比她在保险公司一年的底薪还要多二百元。拿到了这笔灾难深重的保险业务提成,她才有信心走进双语幼儿园的大门。
童音幼儿园园长赵莉是从美国学幼儿教育回来的,三十出头的女人穿一身印有美国西海岸风光的大红运动衫,宽松的裤子配一双耐克运动鞋,像是一个没长大的女孩。她带着张慧婷参观了幼儿园的语音室、游戏室、体操室、钢琴室、餐厅、宿舍,花花绿绿而又干净整洁、简朴清爽却显豪华高贵,这个童话世界完全是按美国风格设计建造的,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唱着英文儿歌,而不像荷叶街老太太们教唱有黄色意味的民歌,两相比较,天壤之别。张慧婷在交了三千八百块费用后,被离婚纠缠得无比黑暗的心情顿时就明亮了许多,她有一种类似于齐立功把儿子送到国外一样的幻觉,这种幻觉极大地缓解了她内心压抑已久的苦闷和自卑。
第二天,张慧婷就把小慧送到了双语幼儿园,看到女儿小慧像一条快乐的小鱼一样一头钻进花花绿绿的童话世界,张慧婷眼泪就流了出来,她觉得自己为了女儿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委屈,齐立言没有一句感激,还抓住自己的委屈大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