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树说:毕老兄,我们还有事呢,已经等了你一上午了,你再等,工人一会儿又来了,别把我们也当成你们厂领导班子的人,给一块儿揍了。我可是瘦,经不起打呀。
显然,这话对毕石章有了激励作用,他起身走到保险柜跟前,再次站在那儿犹豫起来。过了足足有一分种,他终于打开了保险箱。
冯石朝里一看,全是红色的公章。
毕石章挑着,当他连续仔细地看了六七个公章之后,才最终拿起了一个,当他回头时,冯石发现在他的眼睛里竟然充满了眼泪。
他像是在电视台演播厅里一样,面对着灯光和观众,充满感情地说:你们不知道,我对这个厂是多么有感情呵。我从大学毕业就在这儿,一晃快三十年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会在我的手里把这个厂卖了?老酱油这么多年上百个厂长,为什么要在这上边签上我毕石章的名字。我有愧呀。
毕厂长说着,竟然嚎啕大哭。
冯石也被他的哭声吓着了,他就像是在小的时候,唯一一次听见自己的父亲哭那样,感到恐惧而且怪异,关树想说什么,被他用手制止了,他们默契地等待着哭声的一次次起伏,像南方高低不平的山路一样,蜿蜒而漫长。
突然,毕石章停止了哭泣,他像运动员那样,朝着桌上的合同冲过去,然后,把红色的公章伸到嘴边,拼命地呵着气。他的呼吸急促,在他的气息里充满了水份,那湿润和温暖将会给他们老酱油带来营养和幸福。毕石章就那样地站着,他长时间地呵着气,当他停止呵气时,就开始把公章渐渐地伸向了合同,猛地他又把公章放在了一边,然后,从怀里拿出烟,开始抽起来。
冯石坐在沙发上,仔细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关树想站起来,被冯石再次制止。
毕石章的烟抽了一半,就被他拧灭了。他再次拿起公章,伸到嘴边呵起来,他的嘴张得很大,像面对牙医那样,一直大张着,脸上所有曲线都已经变形,他急促的呼吸声再次响起来。
冯石和关树都想笑,但是他们忍住了。
毕石章呵着,呵着,气息源源不断地涌向了红色政权,突然,他像扔手榴弹的上尉一样,把公章举得很高,使出浑身的力气,猛地砸向了合同,一声巨响之后,冯石看到了合同上清楚的红色印迹。那合同上的图章真的很清晰,像艺术一样完美无比,比他们在支票上盖的要清楚美丽得多。
毕石章楞着神,像射精之后的男人一样,他疲惫之极,当冯石和关树共同扶他坐在沙发上之后,他抬起头来,说:你们公司能成立一个党委吗?
冯石楞了,他看着毕石章。
毕石章说:我们厂许多老党员都需要按月交纳党费。
8
冯石极度疲倦地回到了新世纪饭店,在路上时,他睡着了。而且,还做了梦。随着车身运动的节奏,他梦见了自己去欧洲游历。他走在法国南部的一个小镇上,那个小镇叫阿孔多。多么熟悉的名字,阿孔多。这不是在南美的一个国家吗,怎么会跑到了法国南部?草地平坦开阔,上边有成群的奶牛一边吃草,一边悠闲地晒太阳。这些牛为什么那么舒服?它们生命的境界真高呀。下辈子如果变成一只牛,也要是一只法国牛。或者,不当人当牛也要生活在法国。冯石醒的时候,饭店已经到了。回到房间时,他爬在了床上,空头支票带来的为什么不会是空头合同呢?
这种想法让他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