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鬼子
八
包博望窄脸、细眼,宛如母亲,而辫子与他爹年青时一样,乌黑、油亮。说到性格,却跟谁都不沾边。他婴儿时就不哭不吵,能说话了,也是少言少语,眼睛看一个地方,可以看上很久,枣花叫他一声,他难得一应。她好多次偷偷在一侧打量儿子,发现他表情忧郁,又似乎总在陷入沉思。一个几岁娃娃,他能沉思什么呢?她本该跟丈夫说说的,但她没有。包纯善有一支自己的商船队,顺水一漂,就在千里之外,她跟他难得一见。即便见了,也不想说。
包纯善对儿子的前途,只有一个交待:考进士,点翰林,不惜千金,聘天下最好的先生。
枣花觉得丈夫十分好笑,凭什么要我儿子还他爷爷的愿呢!她不能想象,本已孱弱的儿子,成了个酸气扑鼻的书生。
枣花没有给儿子聘先生,她觉得,她就是最好的先生。她给儿子上的启蒙课,就是张骞、班超通西域的故事。接下来,读她从小读过的书,《左传》、《史记》、《汉书》、边塞诗、唐传奇……包博望顺从地读了一、两年,都读熟了。枣花让他背诵,他立刻就能背出来;让他讲解,他就把母亲讲解过的,再复述一遍。他长得越来越秀气,口唇红润,十指纤细,眉头总微微蹙着,让枣花看得心里又发痛又担忧。她问他:“如果娘就让你去做张骞、班超,你敢还是不敢?”他不说话。枣花就说:“娘晓得你心里想,我凭什么要去受这般罪。”他还是不说话。枣花见自己说准,不觉感伤,叹息说:“娘没有想到,好好地养一个儿,却养出一个闺女来。”他忽然笑起来,说:“娘别失望,你儿子就真是张骞、班超转世,也成不了张骞、班超。”
枣花怒道:“为什么?”
他说:“因为,当今天子,不是大汉的天子。”
枣花心头一震,万没料到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她默然一小会儿,缓缓道:“当今天子的确不是大汉的天子,不过,当今男儿总不能个个没了出息吧?……你长大想做什么?”他转头望着书房的窗外,窗外是炎阳下的一片大荷塘,塘里养着鱼,开满了半池粉嘟嘟荷花。枣花拍了下桌子,提了提嗓门:“你想做什么?”溽热的风吹着荷叶,窸窣地响。他说:“我想做一条鱼。”
枣花愣了愣,哈哈大笑。笑着,突然把笑声一收,大喊:“满月!”
满月急惶惶闯进来,不晓得出了什么事。
但枣花只淡淡吩咐:“跟我走。”走道荷塘边,枣花叫满月把包博望的衣服全脱了。满月也不迟疑,伸手出去三下两下把包博望剥了个精光。包博望身子惨白,脸通红,拿两片手掌上遮、下遮,狼狈不堪。枣花又叫满月:“推下去!”满月迟疑一下,没动手。枣花就拿拐杖在包博望背上一戳,他一下子就栽进了塘里去。他一点水性没有,就跟狗似地乱刨,哇哇乱叫,却宁死不叫一声“救命!”枣花冷冷地看着他,直到他的手刨不出水花,也叫不出声了,才让满月下水帮他。满月走进水去,如走在平地上,而她双手也如铁一般有力,捞起他的身子,轻轻掷到了岸边的一堆谷草上。
枣花指着水中的满月说:“望儿就跟你算了吧。”说完背了身就走。
满月叫道:“他还要读书呢!”
枣花头也不回头,应了声:“读个×!”
满月吓一跳,这是她头一回听到夫人骂脏话。
包博望跟了满月,就像变了个人,眉头舒展了,皮肤晒黑了,一种说不出的迷惑取代了忧郁的神情。当他躺在谷草上,看满月一身湿裙、线条毕露地向他走来时,迷惑就跟雾一样布满了他细长的眼窝。他喜欢跟二妈妈在一起。她是个跟母亲不同的女人,高额、阔脸,下巴坚实有力,能把核桃放进嘴“喀嚓、喀嚓”咬破,再放进他的掌心里。他叫她一声“二妈妈”,她心口就酸一下。她一直盼望能生下个孩子,但是她没有,她晓得自己是天生没指望。而她的身子,其实是像一个哺乳过的母亲的,髋骨宽大,屁股饱满,胸脯在丈夫这些年不停地抚摸下,忧伤地挺起来,充沛着说不出的爱和愁。枣花安慰她:“望儿是我肚子里生的,却是你带进门来的,他也就是你的儿。”话这么说,她并不敢这么想:望儿叫自己是二妈妈,其实他是自己的少爷。这个夏天,满月教会了望儿游泳、划船、网鱼。当他们不去荷塘的时候,望儿依然跟着满月的屁股走,就像一条摇尾巴的狗。她收拾房子,他就立在一旁静静观看。她去厨房煨一钵汤,他也立在灶台边看,或者自己舀一勺汤咂几口。她去伺弄园里的花草,他动作会比她快,先就把两手糊满了泥。
正文
第二章 鬼子(1)
所有的乡愁 作者:何大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