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地起身,看见天窗依稀被谁打开了,斜斜的屋顶上空,有月亮还有星星。清凉的风顺着天窗进入了我的身体,我像被数百双手轻柔地托起,漂浮着,我穿过了天窗,迎面而来的夜空将我温柔地拥抱。这时,我仿佛听见一个母亲在低低地哼着摇篮曲,有蟋蟀的鸣叫,还有水流哗啦啦的鸣叫。它们在四周,有的近,有的远,看不见它们,却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它们。大山里的夜空,童年时的夜空,那么轻易地让我产生了甜蜜的迷茫。我皱着眉头,嘴角微微扬起,发出一连串满足的呢喃。
忽然间,隐隐地,我听见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有细细弱弱的说话声,中间还夹杂着一个女人低低的哭泣。我站定了,望向四周,全是齐人高的野草。我站在一个山坡上,山风正迎着暗蓝色的夜空在山脊上轻声嬉戏,夜空宛如一块华贵的蓝丝绒,镶嵌在大山的后面,上面还悬挂着星星和月亮,它们显得明亮极了。可那些低低的哭泣声仍然在我的不远处回荡,它们时高时低,微弱却坚决地传递着,它们诱惑着我拨开野草,缓缓地向前,好像是在左,又好像是在右。我走上一会儿,便停下脚步,凝神聆听,再沿着它传来的方向前行。拨开最后一把在山风中微微摇曳的野草时,我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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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哪里?我现在这是在哪里?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山风轻柔地从我的耳畔吹过,夜幕下的野草堆里,红瑛姐和一个穿着白衬衣的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像两只受惊的麻雀。那个男人定了定神,看了红瑛姐一眼,又默然地看了我一眼,起身拨开野草,走了。我认得他,他就是那个卖冰棍的男人。可他怎么会装作不认识我呢?我每天都在等他呢。我迷惑地看着他的背影,用手指了指他。红瑛姐抹了抹眼泪,伸手将我拉了过来,一把抱在了怀里。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她的嘴角往上努了努,做出微笑的模样,然后用她的额头亲昵地触碰着我。我们抱在了一起。我感觉她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我的耳垂被她湿润了。我被她搂着,抬起头,看见那高高的山梁在月亮的映衬下,像水一样缓缓地摇晃。
红瑛姐?你怎么了?
那天晚上,我们沿着山间的小路走了很久。红瑛姐牵着我的手,默默无言地向山里走去,月光给我们指路,山风和我们做伴。起初,我呆呆地望着她,什么话都不敢说,她的眼角依稀还有泪花,后来,我们开始奔跑,山路弯弯曲曲的,两旁的树林里开始有些奇怪的声音,我将她的手握得越来越紧,可她忽然甩开了我的手,开始奔跑起来。她身上那件荷绿色的衬衣在月光下飞快地飘荡着,我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开始追赶着她,山风呼啸地从耳边划过,林子里好像有各种各样奇怪的野兽在注视着我们。我跑得飞快,紧紧地跟在红瑛姐的后面,皎洁的月光下,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在山间奋力地奔跑着,四周蓝盈盈的,像一片汪洋的海底世界。
我们气喘吁吁地跑到山顶,我累极了,一屁股倒在了草地上。夜空特别低,仿佛我只要伸伸手就能摸到那暗蓝色的星空,我感觉自己兴奋极了,却不知道为什么兴奋。红瑛姐躺在我的旁边,一切都消失了,除了我们的喘气声。渐渐地,我们平静了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那边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声。在月光下,这叹息让我又开始了习惯性的忧伤,能叫忧伤吗?我从小就习惯了它的到来,仿佛是某种莫名的情绪,在心里隐隐地流动,后来我才知道,人们称它为忧伤。这个夜晚,我感觉到了红瑛姐的忧伤,她的忧伤是那么直接地呈现在我的面前。叹息之后,她缓缓地起身,摸了摸我的头,义无反顾地走向了山崖的边缘。最后的一瞬间,她回头看了看我,微笑了一下,我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又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因为随后,红瑛姐跳下了山崖。就在那个晚上,我亲眼看见她跳了下去。她最后凝神注视我的眼神令小小的我莫名地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