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一天,铁牛死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的样子。一个皮肤黑黑的,眼睛大大的玩伴。他平时沉默寡言不爱说话,但谁都不敢惹他。那天他带了一个破轮胎,游了很远,轮胎漏气,他没有能够回来。奇怪的是,他没有呼喊,虽然那个水坝很大,但如果他呼喊的话,应该有人可以听见的。但他没有。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也许并不开心,也许早就觉得人生无意义,也许那个破轮胎的气塞就是他自己拔掉的。当然,这都是我后来的想法。那天,我在卫生院治牙,正好人们打捞上了他的尸体,他的指甲缝里全是沙土,嘴角还有血迹,肚子胀得很大,眼睛鼓鼓的。人们用一块帆布抬着他,在卫生院那狭小的长廊上,我和他不期而遇。我害怕得要死,紧贴着墙根,一群大人抬着一个小人朝我走了过来,他鼓胀的眼球直凸凸地看着我,我目瞪口呆地贴着墙,像只壁虎一样看着他渐渐离我远去。有人在说,他死了,他死了。在那一瞬间,我浑身冰凉,我感觉是我死了,是我死了。
他死了快二十年了,他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太久,久得我都忘记了他。现在想起来,我仍执著地希望那个气塞是他自己拔掉的,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愿意奉他为我的第一个偶像。一个勇于摆脱肮脏岁月的偶像。
63
在记忆的仓库里,我监守自盗,且惯于自我美化。在幽蓝的苍穹下,在阳光发黑的正午时分,成年后的我常常满脑子糨糊,慢腾腾地行走在各种各样的大小岔道上,像一个垂危的病人。我厌恶那些手足无措、脸红心跳的样子,猥琐得就像一只兔子。记忆中的铁牛不是这样的,在我的心目中,他一直有着神圣的位置。借用BEYOND乐队歌词中的一句:他虽走得早,但他青春不老。
在这一刻,我仿佛进入了一个幻觉,在幻觉中,我和他一起离家出走,一起走向了另外一个世界。那是一个没有感觉,没有故事,没有没有的世界。那里冰凉,刺骨,黑暗,简单。就像我们儿时一起钻过的那些废弃的矿洞。
64
我第一次见到铁牛的时候,他正牵着他奶奶的手,从山路那边缓缓地走过来,我们对视了一眼,彼此没有对话。后来,村里人开始说他的故事,在奶奶的叹息声中,我记住了他,并常常注意他。因为他没有父母,而我也这么认为我自己。我不熟悉父母这样的称呼,我也不觉得父母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我自然把他和我划到了同一类里,我常常坐在大青石上注意并窥探他。一天,我看见他背着一个小蓝包从我面前走过,头都没回。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也不敢问他。后来天黑了,全村的人都在他奶奶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中寻找他。后来才知道,他离家出走了。过了三五天,他才由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给送了回来。听说他已经走到了冷江,我并不清楚冷江是什么意思,但从大人们大惊小怪的O字形嘴来看,那已经是不可思议的遥远了。那次回来以后,他更加形单影只,偶尔看见他,也只是像一只猫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村中的某一处,迅速出现又迅速消失,而人却是越发地黑瘦了。
人们亏欠了他。发生在附近那个村里的故事像洪水一样蔓延到我们庄上,这个故事中的每个大人都心怀戚戚。铁牛的母亲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虚荣且懒惰,在铁牛的父亲日以继夜地在乌黑的矿井下劳作之时,他的母亲却在那张老式宽大的桃梨木床上,叉开双腿,迎接着那些揣着钱财松着裤带走进门来的男人。庄上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秘密,却唯独瞒了铁牛的父亲。直到有一天,铁牛的父亲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砍死了床上正气喘吁吁的男人和女人,然后,在庄上四处狂奔,那迎着夕阳而去的背影,如狼嚎一般地吼叫。血红的夕阳下,铁牛安静地坐在门前,看着他的父亲最后跳入了村口那个废弃的矿洞里。从那以后,每一个试图从他家门前经过的人,都必须经受他目光的灼刺。一个小小的人儿,如同一个恶毒的诅咒,他喃喃自语,目光从不避人。人们为此不得不绕道而行,直到最后,他的奶奶蹒跚着小脚,把他接到了我们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