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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是来看我的。她坐了三天三夜的车,走了很远的路,她只是为了来看我。她带着对我的爱,跋山涉水,她只是为了来看我一眼。谁知道,她推门进来,看见的却是这样的场景。
母亲去厨房做了他们冷战后的第一顿饭,杀了一只鸡。父亲站在饭桌旁,微微地弯着腰,听着奶奶的训斥。我像奶奶身上的一件装饰品,几乎是吊在她的身上,紧紧地拉着她的胳膊,一步都不想分离。奶奶把大块大块的鸡肉夹在我的碗里,也分一些给哥哥,她自己倒是什么都没有吃。我狼吞虎咽着,一只手穿过奶奶的胳膊,在碗里飞快地扑腾着。在吞咽食物的间隙,我看见奶奶死死地看着父亲,一句话也不说。父亲在解释,他说了很多话,奶奶冷冷地听着。我打着饱嗝将眼前的饭碗恋恋不舍地推开时,她拉着我的手站起来,以命令的口吻对父亲说,我要带他回山里。父亲错愕地看着她,母亲整个嘴都拢成了一个O形,我的心中一阵狂喜。我飞快跑到我的床边,开始收拾我的一些心爱之物。我听见父亲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他和奶奶在争执,我什么都没听见,我埋着头开始四下翻动着,我愉悦极了,我终于要告别这地狱一般的生活了。阳台的窗户上,王亮在敲玻璃。我背上包,眉飞色舞地向他走了过去。我开了窗户,告诉他我要走了,我要回山上去了。王亮的脸上浮现出一片惋惜,他一再地问,真的吗,真的吗,你什么时候走,你还回来吗?我以毋庸置疑的神色向他摇了摇头。他的眼珠子飞快地转着,过了一会儿,他感叹说道,你走了以后,朱老师就只盯着我一个人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正准备说点什么,突然听见客厅里传来一阵喧哗声。我连忙跑出去一看,奶奶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正将父亲身上那件奇怪的衣服踩在脚下,用力跺着,边跺边说,要你当干部!要你当干部!哥哥坐在沙发上,嘴角的鸡腿露了半截在外头,一动不动。母亲不怀好意地看着,站得远远的。父亲脸上的表情如五彩祥云,鼻子眼睛一会儿挤一块,一会儿又挪得很开,就像刚被一个重磅的锤子死命地锤了一下,整个人都矮了许多。
没过多久,父亲的干部梦破碎了。我一直都不清楚是奶奶撕了他的干部衣服而导致他没有当成干部,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成年之后,我曾经试图向父亲求证当年的事由,不知是他年纪大了已经忘了,还是我的记忆出现了问题,如今他的生活被麻将充斥着,在清点胜利品之余,他抬头看了看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根本没这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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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终究没有能和奶奶上山。奶奶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她每天送我去学校,每天放学的时候都在学校门口接我。于是,我每天都是最后一个进教室,第一个从校园里跑出来,像一只小鸟一样飞奔向她。母亲很嫉妒我们的情感,她常常在和邻居们的攀谈中,一再地发泄她的不满。她说我被奶奶带坏了,连话都不愿意和她讲。其实,她不知道,我只是没有时间去和她说话。除了在教室的时间,我每时每刻都和奶奶待在一起。我和她挤在那张狭小的床上,再也不和哥哥睡那张大床。黄昏的时候,奶奶带着我四处走动,我要吃什么,她便会买给我。那是多么幸福的一段时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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