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张贤亮性格上有很多东西是不被人们接受的，他身上有一些孤傲的东西，包括前面提到的右派的通病。一个人身上的禀赋是双刃剑，他这样的禀赋和性格，在改革开放之前，他可能就被划为右派，成为监管的对象。但是在改革开放后期，这三十年里，他就成了叱咤风云英雄，既是作家又是企业家，社会名人，他后期的影视城的改造，完全是很肆意的，心里怎么想就怎么来，但基于他长期积淀的文化理解，确实很高级，确实是对的。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按照对的方向去走的，张贤亮可以按他认为对的方向坚持地走、肆意地走，这就是他在这个时代的幸运。

中国的传统文人，特别是这么多年我们所熟知的这些作家，他们在文学上，特别是像右派，包括我们知道的王蒙等，他们还是有他们的文学立场和价值观。在他们那里，追求文学和追求金钱之间，还是存在很尖锐的对立。对张贤亮来说，他虽然尊为文联主席，也要处理内心的一些矛盾和冲突。然而，张贤亮的内心的路走得要比别人远得多得多。他对于生活、对于自己能够承受的东西他基本上全都承受了。苦难、声誉、钱，他基本上都有过了。对于这样一个人来讲，他的生命的冲劲还会有多大？我问过他这个问题，他说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我这样一种禀赋，我认为我身上的禀赋是天生的，是遗传的，是一个家族给我的。作为一个生命个体来讲，他已经很辉煌了，他之所以能够在不顾一切地做另一件事情，他认为他生命中剩下的东西全是赚来的，所以他身上有一种大无畏的东西，这种东西是这个时代缺少的，是很多人没有的。

有一个事情可以跟我这个评价相呼应。前几年，宁夏搞了一个建国50周年成就展览。把张贤亮的大照片搁在特别显眼的位置，和邓小平、江泽民等中央领导的照片搁在一块，这引起了宁夏自治区党校的一个资深教授的不满。这个人在省里也是一个官，他就给中央领导写了一封信，都是上纲上线的话，说张贤亮居然把自己跟中央领导放在一块，并历数他的种种罪过，说如此一个思想政治倾向鲜明的右派反动作家，难道能代表宁夏建国50年社会主义建设的成就展么？面对这种攻击，张贤亮写了一篇文采斐然的文章，写得非常棒，题目叫《请用现代汉语及现代方式批判我》，驳斥那人的僵化可笑，非常有意思。他说：“我的悲哀不知怎么竟化为一种期盼，期盼着有完全用‘现代汉语’来对我宣判和批判的文章出现，让我能在同一个拳击台上找对手。”

我跟张贤亮一见面说的第一件事情并不是小说，也不是影视城，而是改革开放到底是始于什么时候，对中国改革开放影响最大的事情是什么，这也是他最感兴趣的。他说你可以把我看作是一个新时期的作家，但我要说，我不仅仅是作家，我还是新时期思想解放和思想启蒙群体中的一员。他把自己放在了思想层面，对于整个历史和文化给出了自己的解读。这也就是他肆意的层面。他说，现在很多人都把改革开放的起点放在小岗十八户农民的血手印上，不对，真正的中国的改革开放应该是始于1978年思想解放。张贤亮说，那一场身份识别系统和身份识别制度的改革，就其规模、数量、影响之广，超过了人类历史上任何一次奴隶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