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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3 逃亡者(5)

趁现在年少如花 作者:千喜


   我挑了一条白色连衣裙,是我爸爸喜欢的款式,诗意盎然。我换上它,愉快地走在街上,路过河道时顾影自媚,惊叹:呵,仙女。
  
  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那条小街,太久不来了,若不是记得公寓外墙上有一幅涂鸦,我怕真会迷路。父亲在这座楼里租了一套旧公寓,用他自己的收入,他已经很久没有动用家里的银行账户了,不和我们有任何经济往来。
  
  这是一幢沙俄时期的老建筑,外墙雕花,柱子上塑着巨大的希腊神话式的石像,曲肘向上,托着露台。这楼从外面看气派十足,楼内却年久失修,我走进昏暗的楼道,楼梯是木头的,高跟鞋踩在上面格外响。我按了门铃,无人应门,于是拿出钥匙,自己开门进去。这是我14岁时向父亲要的生日礼物,那年我被允许独自旅行,我便要了这串钥匙,这样我可以随时去彼得堡找他,而不必等他邀请。我爸说:“你就要这个?这算什么礼物,再要点别的吧。”我觉得这就够了,这份礼物很好很强大,让我在父女关系中获得了一份主动权。
  
  我走进屋子,一股浓烈的松香味扑鼻而来,沿墙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画框,满地都是油彩和画笔,桌上堆着餐盒和空啤酒瓶。这片狼藉让我很安心,他还没有女人。
  
  我收拾了桌子,绕着房间看他的画。他有一系列新的作品,在树林、在湖边、在街头咖啡馆、在大学校园……不同的场景,但每一幅上面都有一个姑娘,披肩长发,白色纱裙,却看不清脸。我看看自己身上的白裙子,笑了,他就是有白裙情结。
  
  等着等着,我竟在沙发上睡着了,梦见小时候,我们全家在一起,其乐融融……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父亲轻轻摇醒,他戴着渔夫帽,满脸胡茬,我都差点认不出他来。他说:“小姑娘怎么突然跑来了?”
  
  我问:“不欢迎?”
  
  他说:“傻孩子,你提前说一声,我就不出去了,等久了吧?”
  
  我点点头,说:“我饿了。”
  
  他拿来面包和超市买来的几种盒装沙拉,问我:“你喝酒吗?”
  
  我说:“我五毒俱全。”
  
  他皱皱眉头,说:“把烟戒了吧。”
  
  我笑起来:“我以为你会让我戒色呢。”
  
  他问:“为什么?”
  
  我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啊。你当初就是没抵挡住色诱,才壮烈牺牲的。要不被女色拉下马,你现在怎么也该是个副部级干部了吧?”
  
  他窘迫地笑道:“敌人太强大啊,不好抵挡。”
  
  对于他描述的敌情,我表示怀疑:“有那么难?不就是个波斯猫吗? ”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他瞪我一眼,想了想,纠正道,“那是爱情。”
  
  我不屑地说:“你们有屁的爱情。拿出来给我看看啊,就是被荷尔蒙呛的。”
  
  他作生气状:“小丫头懂什么?”说着从橱子里拿出一瓶红星二锅头,招呼我喝酒。二锅头?这酒我在大周那里喝过一次,有一种豪放的北京味儿。其实在俄罗斯搞到二锅头并不难,在莫斯科的中国大市场里,从“老干妈”辣酱到中华牌香烟一应俱全。但我还是有些惊讶,爸爸来俄罗斯十几年了,从未见他喝这酒,后来修炼成了艺术家,那更应该选择有文艺腔的品类了。
  
  我问:“怎么喝上这个了?”
  
  他自嘲地笑笑:“老了,思乡之情也重了。”
  
  他给我们分别满上一小杯,愉快地说:“祝贺我的女儿考入莫斯科大学。”
  
  我们碰杯,一饮而尽。这酒辛辣提劲,感觉一股暖流注入身体。我想,这就是北京的味道。
  
  我看着他的新作品,问:“怎么开始画人物了?不是从来只画风景吗?”
  
  他眼底闪过一丝忧郁:“最近越发思念你姐姐。”
  
  我姐姐?那个素未谋面的万红?我随口应道:“听说她考了北京大学?”
  
  “真的?你从哪里听来的?”他眼睛一亮,激动得不能自已,“你们俩太令我骄傲了。”
  
  他的反应让我证实那个猜想,那个狐狸女人果真又骗了我,她根本没有万红的消息,她又一次利用私生女的软肋操控了我。
  
  爸爸兴奋之后,又叹息道:“她考上北大,我哪有资格高兴呢?在她的教育中,我没有尽到任何责任。我欠她太多了。”
  
  我苦笑,你何尝对我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我考上莫斯科大学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哦,有的,因为我是私生女。决心上莫大,是因为私生女的嫉妒心;能不眠不休地复习,是因为我身体倍儿棒;最终突击出好成绩,是因为我智商足够高。据说私生子是激情中的产物,所以健康又聪明。我喃喃道:“我考上莫大,多亏了你啊。”
  
  他没有听清我说什么,继续他自己的话题,指着那些画惆怅地说:“下个月是她20岁的生日了。画了这些画,想送给她做礼物,可是不知道送到哪里。”
  
  我说:“想她你就回去吧。”
  
  “你今天有意消遣我啊,明知道我回不去了。”他像惩罚小孩子一样敲了一下我的脑门,然后走到墙边,把那些画一字排开,展示给我看,激动地说,“我有一个疯狂的想法。我画上十幅,二十幅,一百幅……我把它们放在画廊里卖,如果遇到中国人,那就干脆送给他,总有人会把画带到国内,说不定会有一幅出现在你姐姐面前。也许她并不知道这是送给她的,也许她根本不知道画中人是谁,也许她见到这画时我已经入土了,但只要她能看到,哪怕只是扫一眼,我都满足了。”
  
  他的雄心壮志听得我目瞪口呆,我自己满上酒,仰头灌了一大口。这二锅头怎么回事?刚才还觉得烧心,怎么这次越喝越寒?
  
  我说:“下周是我18岁生日,你送我什么?我就在你的面前,不用飘洋过海,不用大海捞针,你送给我的我会好好珍藏一辈子。你送我什么?”
  
  其实明天就是我的农历生日,谁也不记得,不告诉他也罢,他本是个没有心的人,太复杂了,他理不清的。日历上白纸黑字的阳历生日他都看不见,何况农历?来俄罗斯这么多年了,谁还关心农历呢?只有我关心,因为我想多一些节日,多一些理由快乐。这点,我很像个正宗俄罗斯人,他们总是巧设名目庆祝各种节日。
  
  “下周?对不起,宝贝,我忘记了。我最近有点……”他迷糊地说。
  
  “没关系,还有九天,你可以抓紧时间给我也画上一百幅画。”我的要求很苛刻,但我的语气宽宏大量。
  
  “好的,我知道了。” 他走上来,拍拍我的头,像哄一只小猫。
  
  我直视他的眼睛,责难道:“好的?你听清楚我要什么了吗,你就说好?下周六,我要属于我的一百幅画。你做得到吗?你张口就说好?”
  
  他笑起来:“18岁了,还这么任性。”
  
  他不以为意的笑容彻底把我惹火了,我说:“你就敷衍我吧。你根本就不配拥有女儿。”说完,我起身告辞,他竟然也不挽留,只是惊诧莫名地目送我。离开时,我踩翻了地上的调色盘,油彩染在我的脚上,还有我白色的裙摆。
  
  彼得堡的夜,街市很热闹,风很凉。我到涅瓦河边,我把裙摆浸在水里,河水冰凉刺骨,手冷到麻木,却什么也没搓掉,反而晕成一片更大的污浊。均匀的水纹被我搅得凌乱,水波又把我的倒影切割得支离破碎。我站来,往宾馆走,湿漉漉的裙摆贴在腿上,凉透了,我忍不住全身缩紧。我的心脏也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吧?它不是也凉透了吗?
  
  深夜回到宾馆,看见魏何一个人独占镶金边的大床,睡得很香。克拉拉和大周的衣裤都扔在床边,人却不见踪影,莫非克拉拉终于被大周的深情所打动,决定从了大周,两人穿着睡衣出去偷欢了?那吴奕又去哪儿了?
  
  我蜷在沙发上,将身体埋进丝绒抱枕深处,还是觉得透心的凉。点了支烟,借这颗豆大的火星取暖,我知道它无力让我暖和起来,但熄灭它,会更彻骨的寒。那只小烟灰缸很快就满了,我把水晶花瓶里的香水百合都扔掉了,把烟灰弹进花瓶里,不知不觉,我的烟都烧掉了,我翻翻伙伴们的兜,搜罗出所有的香烟。我有爹、有娘、有“姐姐”,可为什么我还是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孤独的小孩。
  
  ……当年,我父亲本来在北京为官,在单位领导赏识下属尊敬,在家里妻子贤惠女儿可爱,一切都很美满,却因为一只波斯猫犯了色戒。我妈就是那只波斯猫,年轻漂亮的俄罗斯驻华女记者,她蛊惑了我那正派的父亲,让他鬼迷心窍犯下大错,最终被革除公职、妻离子散、背井离乡。哼,故事真够俗套的:一身正气的官员被美色拉下马,堕落,堕落,最终堕入不可救赎的深渊……
  
  我坐在沙发上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魏何醒来,慵懒地掀开被子,睡眼惺忪地靠在华丽的大床上,王子气质更加浓郁了。他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抽了一夜烟,房间里空气能见度极低,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也应该看不清楚我的表情吧,这是个安全距离。
  
  我说:“早安!怎么就你在这里,克拉拉她们呢?”
  
  “别管他们。你怎么了?”说着,魏何下床向我走来。
  
  “我挺好的啊。”我躲开他的目光,岔开话题,“跟我说生日快乐吧!农历的。”
  
  见我避而不答,魏何也不再追问,旋即换上一个粲然的笑容,轻轻吻了我的脸颊,说:“生日快乐!我的公主。”这是魏何式的体贴,如果他不能分担走我们的烦恼,那他就努力注入一些快乐,把烦恼冲淡。
  
  不一会儿,大周、克拉拉、吴奕三个人同时回来,神色慌张,行径诡异。定是发生了什么,我没有问,我都自顾不暇,哪有心力关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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